如果魔君正在听他们说话,说不定就能让他停止开啓死灵之域,收回惩罚杀令。
桓真和彦炽不一样,他从始至终比起複仇、仇恨,更想尽可能让大家活下来,挽救更多生灵。死者已矣,沉湎无用,让活着的生灵活下去才重要。
如果迫不得己要杀,他也是为了拯救。
如果魔君没有“注视”着他们,那他们的第二重对话就能顺利进行,不被发现。
第二重对话,他们是以神魂接壤通过识海紫府交流的。
只有彼此完全互信,将自己脆弱的神魂全然敞开给对方,两个人才能在神魂紫府层面交流。
也正因桓真毫无保留做到了这种地步,彦炽才决定信任桓真。
在这第二层对话里,他们定下了真正的刺杀计划——
彦炽:我今晚会约见画然,主动提出愿意供出自己的身体,献舍给画然,以修複画然的身体。换取君上对六界生灵的宽恕,好取消开啓死灵之域七日杀戮的惩罚。
桓真蹙眉:……
彦炽冷冷:然后,我会趁机控制画然。冒充画然回到魔君身边。以画然的身份,趁机将吕杨留下的毒和酒用在魔君身上,以杀他。
桓真:不行,你和画然的相似度没有那么高。魔君会发现的!
彦炽:你忘了,他的脸损毁了,我只要主动中吕杨的毒,身体就会损毁,和他一样。
桓真摇头:倘若你和画然接触的经过正好被他看着……
彦炽:所以需要你帮我,你去主动见他,替我引开他的注意力。
桓真:我来,我冒充画然,你去见魔君吸引他的注意。我待在魔君身边更久,比你更知道画然是什么行事风格。
表面上,他们还在说着第一层计划。
彦炽:“魔君知道我们要杀他,他看着我们所有人,但对方现在也没有任何行动,他在等我们来杀,这个疯子。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识海里。
桓真:他知道你要杀他,所以当你去见他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会在你身上,我正好趁机去替换画然。否则他若是盯着你,恐怕你一见画然他就知道后续所有了。
表面上,桓真:“这件事,阿雪参与吗?”
彦炽抬眼:“他来找过我,我拒绝了。”
桓真不解:“为什么?”
彦炽望着桓真:“你不是说魔君在我们当中,还有人比君罔极这个储尊更可疑的吗?”
桓真蹙眉:“也许阿雪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起。我觉得最好问过他……”
“我问过了。”彦炽冷着脸,“他选择那个储尊。”
……
桓真按着抽疼的头,他想起来了。
他们制定了完整的计划,双层的。
然后按照计划,他约见画然,趁机偷袭了画然,服下毒药,以画然的身份回到魔君身边。
那时候,彦炽也按照计划,正在刑天殿里和魔君对话。
他进去的时候,听到魔君问对方:“……如果你是小王子,你选择哪一朵花?”
彦炽嘲讽道:“何必问我?君上不是已经选择了吗?你选了明知道是假的,但最符合你期待的那朵花,那朵庸俗金灿灿的花。却不知,在正常人眼里这种颜色实在很丑,算哪门子最美的花?”
他是故意激怒对方,好将魔君的注意力吸引在自己身上,为桓真创造安全的环境。
谁知道魔君听了并无愠怒,他半躺在那里,支撑着头,无聊得像是快要死了一样:“你还没有说,你选择哪一朵花?金色庸俗,所以你选了纯白的那朵吗?”
苍白黑暗的魔君轻慢抬起手,点了一下。
下一瞬,白色的桓真站在了彦炽身后。
如果桓真在这里,那么,此刻魔君身边为他斟酒的“画然”是谁?
彦炽望向“画然”,将他的惊讶极力隐藏。
他以为,桓真失败了。
却看到,“画然”的神情也是迷茫惊讶的。
此刻的“画然”当然是桓真。
那彦炽身后的“桓真”是谁?
桓真的记忆就是这种时候溷乱的。
他急忙回想,他把画然藏在了哪里?是不是画然逃了回来,冒充了自己?
心里着急起来,担心对他们的计划造成影响。
想着要怎么提醒彦炽小心。
想着魔君发现了他们的计划,他们要怎么办?
没关系,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失败同彦炽一起去死的準备。
他不怕失败。
可是,桓真茫然而奇怪,他明明是站在魔君身后边的,为什么当他看向身边的时候,却同时发现,自己的视野前方站着彦炽?
既看见魔君,也看见离魔君很远的彦炽,不该同时看见的两个人。
他好像分裂,溷乱了。
他同时是画然和桓真。
画然站在魔君身边,看到远处的彦炽身后站着的桓真。
桓真站在彦炽身后,看着最前方站在魔君身边的画然。
他同时看着两个他。
听到,魔君说:“小王子选择了纯白的花啊。”
看到,彦炽身后的桓真张开手,手中出现一柄剑。
平静上前一步。
他是画然,他当然要对彦炽示警:“小……”
彦炽错愕回头。
他是桓真,他在彦炽回头的那一瞬,将剑捅进对方的紫府,嘴里还说着,画然的提醒:“……心。”
他是画然,他是桓真……他是谁?
桓真惨白如鬼的脸,瞪大失神的眼睛,望着被他亲手所杀的好友彦炽,他仓皇回头望向魔君身边,魔君身边空无一人。
哦,他是桓真。
“怎么回事?怎么了?我怎么会?你做了什么?”
他明明已经不怕死了,他明明已经做好了失败,一起去死的準备了。
为什么,竟然还会有比死更可怕,更绝望的事情?
桓真的质问都是虚弱的,好像被杀死的不是彦炽,是他自己。
好像他自己被杀死了千万次那样虚弱。
他宁肯自己死了,也不想死的是彦炽,还是他亲手杀的。
人原来在绝望的时候,是平静的。
但那不是平静,那是灵魂摇摇欲坠,是死一样的虚弱无力。
他的身体他的心沉重,坠着他的灵魂千斤重一般沉下去,让他的声音那样虚弱。
终于,细若游丝的声音,愤怒绝望恨极,崩溃:“你做了什么!你究竟做了什么……”
魔君在笑,又薄又长的唇唇角高高上扬。
闪电和雷声,让这方黑暗被照彻。
邪魔不喜欢光,他唯独接受这样的光。
黑夜不需要月亮和星辰,只需要闪电,雷火。
“哈哈哈哈……”魔君快活地笑着,阴郁压抑的声音低沉极了,让他像深潭下的恶龙死尸,像天真的邪恶化形的小孩。
“发生了什么,你自己看啊。”
闪电照彻刑天殿。
桓真木然回头,脖颈僵在那里,秀美的琥珀色瞳眸一点一点睁大,盛满绝望和惊惧。
刑天殿永恒的黑暗之处的景象,清晰倒影在他的眼眸里。
那是……
无边无际的尸体。
各种各样死去的尸体。
每一个尸体都很眼熟。
他埋葬过他们。
每一个尸体旁都站在一个人,和他一模一样的神情,在杀他们……
桓真的心跳静止,他,全想起来。
四百年前。
他是第一波被接来昆仑虚的祭品。
他还是个婴孩。
那个人给他取名桓真。
亲自教养他长大。
“……桓真,师尊是世间最温柔,最好的人。像水一样清澈温润,像春风一样温暖,像月光一样皎洁……像月光不好,太远了。是像雪一样的纯白美丽,不,雪也太冷了。”
那个人一开始,起初待他很好,说话总是轻声漫语的,只是稍微有些神经质。
直到他七岁的时候,对方看到他将石板路上要被晒干死了的蚯蚓放回泥土里。
“……你在,做什么?”
桓真不明白:“君上不是想让我做一个善良温柔的人吗?这只蚯蚓要死了,我想救他。”
但是,那个人第一次大发雷霆,说了许多他听不懂的话。
虽然听不懂,有一点他却明白了。
那个人用厌恶憎恨的眼神在望着他。
那个人好像,并不是真的喜欢善良的他,他的善良。
像水一样清澈温润,像春风一样温暖,不像月光遥远,不像雪冰冷。
那个人不喜欢。
那个人,憎恨着。
“……这是我的,谁準你把这些给其他存在?”
桓真不明白,只对一个人清澈温润的水,只属于一个人的温暖的春风,是不存在的啊。
春风和水,就应该为衆生带来生机,润泽庇佑万物,就如同那位死去的仙尊。
于是,桓真就这么做了。
他努力救护着昆仑山的所有人。
但那个人并不喜欢,那个人玩弄着他们,像老虎玩弄着食物。
他离间桓真和那些人。
他逼那些人进入他的陷阱,逼那些人走向死路。
他逼桓真……亲手杀了他们。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桓真是清醒的。
“……你来动手,你杀了他们,我就饶他们的神魂,否则,如果我动手那就是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那个人饶有兴致地,恶意地笑着,对他说。
桓真,答应了。
交易的内容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
他麻木地一个个动手杀那些人的时候,那些人个个都难以置信望着他。
憎恨,不信,痛苦,绝望,迷茫。
五个人,五双眼睛。
每个人,桓真都曾竭尽全力去保护过。
每个人都曾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如果邪魔的交易是,桓真去死,换来饶恕其他五个人,桓真会欣然答应。
他生来就是要成为一个至纯至善的圣人的,在他小的时候,他甚至被拔除了恶念。
因为那个人说他的师尊,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是一个完美的圣人。
他得像仙尊。
可是,他终于像一个圣人了,即便这么痛苦,他也连憎恨都生不出,可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满意?
不喜欢?
那个人笑着欣赏着他的痛苦,带着极致的憎恨和欢愉,像孩子一样天真残忍。
如果我的存在无法救任何人。
如果我的存在,不能让邪魔获得慰借,保有善意。
如果我的存在,本就是用来制造死亡和痛苦,饲养邪魔恶意的,那我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他并不介意是替身,或者是祭品。
他甘愿被拿走人性的恶念,他欣然做一个圣人好人,他想要成为水一样清澈温润,像春风一样温暖的美好的存在,他想救人,想让世界变得美好。
他可以不仇恨,不複仇,被误解,向前看。
但是,邪魔制造出纯粹的极致的纯善和美好,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憎恨。
桓真用那把杀了五个人的剑,杀了第六个人,杀了他自己。
他没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了。
他死的时候,听到那个人说。
颓靡,虚弱,苍白,无趣,渐渐死去的深潭里的恶龙一样的声音,无辜茫然不解,委屈,说:“我的师尊,是世间最温柔,最好的人。像水一样清澈温润,像春风一样温暖……但是,为什么水不能只对我清澈温润?春风为什么不能只属于我?”
桓真死了。
然后,又被複活。
他不是他自己,他是假的。
他活着的时候就是假的,他死后更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