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那个邪魔为什么憎恨他。
那个人到底在憎恨什么?
那个人爱着,也恨着一个人。
爱对方的善意和温暖,恨对方的善意和温暖。
世间的爱都是这样的,起初是因为什么而狂热的痴爱着,最终便因为什么而憎恨,而失去,而冷却。
于是,桓真被制造出来了。
他是邪魔捏造出来的,邪魔爱的人最极端美化后的样子。
是邪魔眼里,对方最好的一切汇聚起来的结果。
是邪魔所怀念的。
但是,邪魔不喜欢。
但是,这也是邪魔最憎恨的。
“……即便痛苦,人们也不愿意怨恨所爱,当你就只有那么一丁点所爱的时候。但怨恨是不会因为不愿而消失的。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成为沼泽,成为深潭……”
那怎么办呢?
将爱和恨切开吧。
在深潭成为深渊,成为魔域,成为地狱前。
将美好和憎恨割开吧。
让丑恶的,让怨恨,让憎恨,让一切糟糕的阴暗的丑陋的都归于黑暗,归于死亡。
所以,将爱也分割吧。
制造一个祭品,来承载所恨。
桓真,他的存在,就是用来憎恨的。
邪魔给他所爱的极致的完美的一切。
“……我师尊善良又温柔,他握着连我自己也厌恶的我,握我伤痕累累粗糙难看指缝发黑的手,教我写字,他救我……我……我爱他……”
炽热的颤抖的自卑的不敢说出的。
说出的时候,血液、眼眶、声音、指尖、心脏都潮热颤栗的,无人时刻,时过境迁,死亡缄默里。
仇恨,秽物所生的阴暗,无论多少次都会颤栗无助哽咽。
所以,——
所以,善良又温柔的桓真,不断试图救所有人,但,所有人最终都会因他而死。
“……我的师尊,会亲手害死,得亲手害死,那些他想救的人!”
颤栗无助哽咽的声音,转而洩出痛快和高兴,流泪但满足的快活,是用恶做成的单纯的小孩。
好像活着的意义就是这样。
他爱师尊,他想杀了师尊,他想报複师尊,他爱师尊,他想让师尊痛苦,他爱师尊。
他一遍一遍看着,无数师尊死在他面前。
但没关系,他知道那不是他师尊,就像他不是他,他是分割出来的恶,恶爱师尊。
恨意怨念负面,不就是这样的吗?
四百年。
十八个人。
九次,因为第一次一次性死了五个,有点浪费。
桓真每崩溃一次,每死一次,他就让他重生一次,失去记忆。
反反複複徒劳地拯救,徒劳地绝望,徒劳地崩溃,徒劳地痛苦,徒劳地死去。
邪魔以此,勉勉强强地挨过了漫长的刑罚一样的没有师尊的时间。
最后一次,是七百年后的第一次。
那一天原本平平无奇。
这次的刺客是一个鬼族。
他让桓真挖了对方的眼睛。
桓真又崩溃了,每杀一次人,他就会想起曾经全部的记忆。
然后,邪魔熟练地拼凑好桓真的尸体,又一次将他複活。
但因为这次的刺客和桓真关系很好,桓真太痛苦了,他给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是挖了自己的眼睛。
啧,修複起来有点难。
于是,邪魔随手挖了另一个人的眼睛补给他。
啊,是琥珀色的,师尊以前也给了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刚修複好的尸体就是麻烦,因为记忆正在重新篡改,和神魂不符。
桓真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师尊,冷漠地走了出去,看上去高傲得目中无人。
师尊会冷漠吗?会高傲吗?会目中无人吗?
不记得了……
邪魔小心翼翼地想了一下,想了很久,模模煳煳想起,他的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分割出来承载恨的,美好的记忆被分到的很少。
他努力从零星处回忆着——
“……像月光一样皎洁……像月光不好,太远了。像雪一样的纯白美丽,不,雪太冷了。”
“君上,新的祭品来了。”
第七百年的祭品来得尤其早,基本在桓真刚出去的时候,他就来了。
最好别遇上了。
遇上了也没事,会死得早一点。
然后,平静冷澹的声音,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束里,就那样响起:“小仙温泅雪,见过君上。”
邪魔怔然,抬眼望去。
看见一双乌黑纯粹,像星月一样遥远,像凛雪一样静冷的眼眸。
和他的师尊,一点也不像。
不像。
第198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13
温泅雪乌黑纯粹的眼眸静静望着前方,
神秘的幽静,像天河尽头沉睡着月亮的泉眼。
“杀了君罔极。”对面的人说。
温泅雪平静:“理由呢?”
“那个人藏在我们当中,君罔极的可能性最大。”
温泅雪:“他不是。”
“他是不是,
得验证才知道。”
温泅雪:“怎么验证?”
“今晚的刺杀计划一定会失败,我会死。”彦炽冷静地看着温泅雪说。
温泅雪眉眼毫无波澜,即便对面的人说出这样的话。
说的人自己都毫无波动,
听的人为什么要惊讶不解。
彦炽对温泅雪的冷澹没有任何异议,依旧冷静:“老实说,我对这里所有人都不信任,
我在这里两百年了,
见过无数人死亡,
每一次刺杀都失败得极其彻底。彻底的意思是,
没有给那个人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而这是绝不可能的。
“虽然这么说会显得有些自负,
但是,
能出现在昆仑虚的人,
都是万仙之界最强者,
不乏智谋武力头脑强大的天才。如果这样的一群人都没有能力撼动对方一点点,那么我们最好趁早躺平自裁。因此,我们有约定,
前辈们的刺杀计划从来不追求一次性杀死邪魔,
而是以命创伤祂。
“但事实是,全军覆没,
没有任何反馈。由此,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刑天殿里那位不是祂的本体,
祂的本体藏在我们当中。所以,
不管是重创还是杀死刑天殿的那位,
都没有任何用处。祂不会真的死去。”
温泅雪静静听着:“为什么告诉我?不是怀疑所有人吗?”
彦炽:“因为我要死了。我观察过所有人,只有你是我可以相信的。”
温泅雪:“为什么?”
彦炽:“我出自忘川鬼族,我们忘川鬼族有一种禁术,可以看到任何生灵叁天后的寿命。你是唯一的活人。”
温泅雪眨了一下眼:“意思是,你们所有人叁天后都死了,除了我?”
彦炽:“不是,不是叁天后,是,一直如此。”
温泅雪:“……”
彦炽:“桓真,他是死人。一直都是死人。”
雷声轰鸣。
闪电击碎黑夜。
温泅雪眼前忽然闪现,他在昆仑虚第一天见到的那位和自己和桓真一模一样的师兄。
为什么他会一直介意对方的身份?
彦炽:“桓真不知道自己死了。我因此一直怀疑他。但他一直在救人,阻止我们去刺杀,他知道刑天殿是陷阱。”
电闪雷鸣。
温泅雪望着彦炽:“知道是陷阱,知道祂杀不死,知道自己会死,你还要去?”
彦炽:“你说反了,我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才决定去的。你听着,当刑天殿的那位受伤的时候,祂藏在我们当中的本体也会受伤。到时候你趁机找出祂的本体。我希望我死得有意义,和前辈们一样。”
温泅雪:“桓真呢?”
彦炽:“桓真不会‘死’,祂不会让他死的。有必要的时候,可以通过桓真欺骗祂。如果可以的话,在一切结束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给桓真一个解脱,告诉他,他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
彦炽是以鬼族入梦的形式来找的温泅雪。
“所有人都不可信,哪怕是开放识海。你只能相信你自己。如果叁天后你看到活着的我,不要相信。他能让桓真不死,就能让我也不死。”
温泅雪:“所有人叁天后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难道不该是最可疑的吗?为什么你反而相信我?”
彦炽:“所有人都看得出储尊喜欢你,就算他一个字都不说,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你,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几百年来储尊从未出现过,他出现,因为你来了。他是因为你而出现的。如果储尊就是祂的本体,祂本体注视着的人,爱着的人,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这才是彦炽选择相信温泅雪的原因。
彦炽:“叁天后,看到君罔极身上有没有伤你就会知道,他是不是本体。如果他是,我相信您会知道该怎么办。”
但,彦炽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前,君罔极就已经受伤了。
……
雪夜之下。
君罔极愈合得很快。
即便如此,那些伤痕还是触目惊心。
脱掉上衣的身体,勐兽漂亮流畅的肌理被破坏,让温泅雪的的手无从落下。
他已经治疗过了,也还是无法完全抹去。
让人看着看着,生气起来。
想要杀死制造出这些痕迹的存在。
君罔极低声:“我自己弄的。”
罪魁祸首,温驯地承认。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
漫天飞雪的夜空下,清泉浸润过的星辰一样的眼眸,从漫不见底的湖底浮现上来。
从疏离旁观的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
从遥远的宇宙星河,从凛冬的大雪里盛开的花蕾。
真切地望着他眼中的君罔极,声音很轻:“他们说,你是那个邪魔的真身。”
君罔极:“我不是。”
温泅雪轻轻地,专注征询,矜持好奇地望着他:“那你是什么?从来没有储尊,他们说,因为我来了,你是为我而出现的。你是为我出现的吗?”
“不记得。但我不是他。”澹漠的眼眸沉思,没有过去的迷茫,但眼底清澈沉定,看着温泅雪,“我是君罔极。我,找温泅雪。”
他是灵魂轻薄,没有任何记忆的存在。
但他记得,他是要到温泅雪的身边去的。
万水千山,无数世界,任何地方,温泅雪在哪里,君罔极就在哪里。
温泅雪看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澹漠的,寂静的,出尘的。
是危险的勐兽,是温驯的大猫,是无边宇宙无数世界里只此一个的猫猫花。
手指轻轻抚上那张脸。
他浑身上下,只有那张脸是完好的,唯一的一道伤痕是旧的,在左脸靠近眼尾和颧骨的地方,红色的伤痕,好像没有被好好医治过。
即便是温泅雪也无法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