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空气一下回到先前的静默,丁鸿波不觉坐正了,面色肃然。
严子书给他倒了新的茶,委婉地问:“你来这边出差?订了酒店吗?”
“其实——是这样的。”丁鸿波却答非所问,“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也许由我来开口不太合适,听起来像是故意诋毁别人。不过比起面子,我还是觉得,让你知道实情比较重要。”
严子书耐心地听他说下去,丁鸿波却在他的眼神里变得有点紧张。
他索性一口气讲出来:“我只是担心,你可能不太了解他的过去。那时候他说他是Ace,我没印象是哪个Ace,只是感觉有点耳熟。但是前阵子,我偶尔遇到了以前认识他的人。”
其实丁鸿波形容得还是比现实轻描淡写。
实情是,丁鸿波对傅金池本人、他报上的名字,以及那一闪而过的熟悉感耿耿于怀,后来忍不住偷偷进行了调查,结果不查不知道——这家伙,好像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人只要存在过、行动过,总会留下可以追溯的蛛丝马迹。
在港城的各个社交圈里,傅金池虽然往上比济济无名,往下比却又像个爱折腾的暴发户。他结交过一些人,很多像曾展鹏这样的公子哥,其中有人还记得他不足为奇。
丁鸿波只要有心也有渠道,搜集到傅金池的许多黑料也不足为奇。
那阵子丁鸿波再次抛弃了道德感,他实在想得知这个情敌是什么样的人,通过各种旁敲侧击和道听途说,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象:睚眦必报,心机深沉,长袖善舞。
这样倒没什么可说的,名利场上哪个人精不是如此,谁能保证自己从没干过龌龊事呢?
丁鸿波最多担心严子书玩不过他的手段,有一天会吃亏。
严子书见他说得郑重,也生出好奇,在对面沙发坐下来。
丁鸿波又纠结了,最后期期艾艾地开口:“你了解你……Ace是什么样的人吗?”
这个英文名字可太陌生了,严子书第一时间差点以为他说的纸牌A。不过,稍微联想便不难猜出对方说的是谁,曾经在港城时,傅金池跟丁鸿波见面,报的就是个没听清的名字。
丁鸿波了解傅金池什么事?
但他也明白,只拿这些来劝严子书慎重考虑对方,自己是没有立场的。
感情的事,总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然而最近,在丁鸿波都已放弃关注傅金池之后,却又机缘巧合得知了他过去的一些丑闻。
虽然年代久远,扒旧账看似也没什么意思,但听说傅金池早年自己也被人包养过的时候,丁鸿波整个人都一激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随后心跳如鼓。
而且传闻凿凿,据说包养他的还是一个喜欢卖弄风流的女老板。
丑闻和丑闻的性质是不一样的,这种事,丁鸿波代入一下自己都觉得不能忍。也夹杂着一点不平衡的心态,他知道严子书眼里应该揉不了这种沙子,凭什么傅金池能够瞒天过海?
丁鸿波思前想后,认为自己还是不能坐视不理。
“所以,你知道这些事吗?”他有些忐忑地问。
八十七、
第二天严子书去上班时,雨已停歇。
傅金池自然还没回来,丁鸿波昨夜也没留宿。
瓜田李下不须说,严子书直接送了他把伞,等雨小一点,让他自己回酒店。
走之前丁鸿波说:“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帮忙。”
严子书神色平和:“路上小心看脚下,伞你拿着,不用还了。”
他站在院门口,客气地目送了丁鸿波一程。
人和人的画风差异,着实天差地别。
严子书走进编辑部的时候,办公室里他是第一个来的。
他们这工作,好就好在不用坐班,只有每个月出刊的那几天,需要到公司打卡。
其实这工作说起来,还是刚搬来蓉城那会儿,Helen帮他牵线的。
当时Helen打来电话,说这边有老同学,需要招个懂艺术品管理的编辑。人家表示成不成的希望来谈谈再说,严子书跟面试官直言自己不能承担高强度加班工作时,本已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
但很多事就是一个阴差阳错,严子书通过面试意外地顺利,也就真的办了入职。
他们做的是渠道媒体,说白了就是那种投放在飞机上、酒店里和各种高档会所的杂志。
事实证明,有固定渠道,意味着编辑不承担发行压力,只需要懂点专业即可。所以工作强度真的不大,时间更是自由,唯一的缺点是工资微薄,难怪在外面招不到人。
严子书倒不计较这些,倒不如说,这条件正好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丁鸿波看不出他内心的情绪波动。
对于丁鸿波透漏的关于傅金池的丑闻——严子书的确没听说过,但也没有产生情绪。
先不说听起来有多不靠谱,他听罢挑了挑眉,心下第一个念头是,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不得不说,丁鸿波的心眼,跟傅金池远没得比。要换成傅金池,你看他当初要是真的跟Lisa告密,必定有一百个匿名手段,先让人疑心生暗鬼,再达成自己的目的。
丁鸿波这样直接跑来通气的诚恳态度,让严子书还有点想笑。
他傍着傅金池这位“金主”,自然不缺钱,出来做点事,只是不想和社会脱节。
否则每天待在家里,傅金池会一直把他当成弱不禁风的药罐子。
永远过二人世界,这种浪漫听听就好,最后只会往死胡同里拐。
对于这些,傅金池没反对就是了。
工作环境不怎么讲“狼性”,员工也就行事随意,一边干活儿一边闲聊,说起昨天上热搜的社会新闻,一个年轻女孩儿遇到杀猪盘完美男友,自以为得遇良人,结果被骗走全部积蓄,才总算想起来报警。
毕竟严子书哄他已经很有心得。
这大半年他康复良好,搏击那种剧烈运动还不能做,但早晚跟威廉出门赛跑都没问题。
过会儿,办公室其他同事都来了,照例感慨严子书来得早,随后吃瓜。
“这男的不是东西,但你说,那女生真的那么傻,连对方身份证都没看过,就敢相信他?”
“不然怎么叫杀猪盘,就是骗子特别会装,专门骗你的嘛。”
“就算这样吧,女方看着学历也挺高,中间那么多破绽,一丁点儿都没怀疑过吗?”
“我跟你这么说,这恋爱脑上头的人吧,感情用事。你让咱们外人看,那男的漏洞多得跟筛子似的,怎么看都是骗子吧?可你就算把证据放那女生眼巴前,诶你信不信,她都不会去找那男的对峙,为什么,怕伤感情啊!严哥,你是男的,从你的角度有什么看法?”
“……”严子书正在校对稿子,莫名感觉自己中了一箭,“确实早点报警比较好。”
但问题是,他对傅金池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
到半夜,严子书被身边多出来的重量弄醒。
他熟悉傅金池的气息,身体比意识还先一步,胳膊自然地缠到对方脖子上去。
这些天傅金池是回东城处理公事,事先跟严子书说过大致归期。但傅金池常常又喜欢偷偷更改行程,搞突然袭击,事到如今,严子书几乎不会被屋里突然多出个人吓着了。
这个说法可以有多种理解,他一个箭步尾随上来,试探了一下,发现对方是基佬,他非常确定就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了。傅晓羽便打算跟傅金池把人要过来。
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这感觉跟要表、要跑车没什么区别。
傅金池给过傅三叔太多好处,傅晓羽料想这回表哥也不至于吝啬。
他想大不了回头从模特公司多弄几个人,跟对方换就是了。
大巴去温泉山庄的路上,傅晓羽还给傅金池发了个消息,说了这回事。
英瀚集团在温泉山庄赁了最大的会议室,用作年会会场。除了集团总部的全体员工,还有很多分公司的老总天南海北地专门飞过来参加,一时间人头攘攘,浩浩荡荡坐满全场。
傅为山进行了开场白,年会的具体内容安排,一半是工作表彰,一半是节目表演。
表彰的除了集团总部各部门的明星骨干,更主要是各分公司的业绩成果。大屏幕上的数据都很好看,该表演的都在卖力表演,力求在集团董事长傅为山面前多留点好印象。
严子书坐在一隅,却敢打赌他至少一半心思没放在年会上。
在会前,严子书还在傅为山脸上看到指甲挠了一道的痕迹。
严子书像他自己说的,谨言慎行不多问。
就像丁鸿波带来的所谓傅金池被包养过的丑闻,严子书自然不信。他的确有点好奇,但总不至于像初坠爱河的小男生一样,想都不想就冲到傅金池面前,张口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毕竟傅金池的过往经历很复杂,有许多不愉快的回忆,关于他的难听话也不少,不差这一句。在没搞清楚这是不是禁区之前,严子书只会三缄其口,找到合适的机会再提。
傅金池把他按在洗手台前,让他转过身面对自己,微微扳起他的脸。
严子书熟门熟路地明白了他的意图。
“我尽量。”严子书抽出手,冲探头探脑的威廉招了招,“过来吧,你们俩互相陪着。”
威廉高兴地冲进来,一个猛子扑上傅金池的膝盖,得意洋洋把自己扎进他怀里。
严子书拿了车钥匙,放心地把一大一小留在家。
经过早上这通折腾,到公司时虽然并未迟到,还是比平时晚了一些。
严子书在电梯里遇到几个其他部门的同事,不是那么熟,点头之交。他从地下车库上来,另外几人则从一楼进电梯,其中有个市场部的,见到他便开口:“严总又开车来的呀?”
严子书点头致意,以示礼貌,但没出声理会,这人向来对他不太友好。
那人转而和自己部门的人搭茬:“最近油价又涨,这大厦的停车费还这么贵,自己开车一天合下来,还没打车上下班划算。现在买车不难,能开得起车才算有钱人哪。”
首先,如果你的同事张口瞎喊“总”,一种情况是你们关系特别熟,在互相调侃戏谑,另一种情况是他肯定在阴阳怪气你,这个叫王子洋的明显属于后者。
当然,只是刮胡子。
架子上的剃须刀是手动的,两个人平时都习惯用这一种。跟电动剃须刀的效率比起来,手动更费事费时,但剃得干净,能贴合到面部轮廓的边边角角,最重要的是,亲自动手的事,总有种更精细的仪式感。
傅金池拧了条温毛巾,严子书眯着眼,自然而然地享受服务。
大早上的,他没戴眼镜,那颗泪痣无从遮挡,有种带着朝露的风情。
傅金池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把毛巾挂起来,就想吻下去。
这时威廉用头顶开浴室的门,跑进来拱两个主人的腿。
严子书失笑,轻轻拿脚挡了它一下:“听话,出去,没你捣乱的份儿。”
说惯着它不是作假,威廉有两个狗窝,院里一个屋里一个,平时爱睡哪就睡在哪。
并且威廉在这个家里享受充分的自由,里外随便溜达,还可以上沙发看电视。
它最喜欢两个主人待在一起的时刻,这样不用纠结地做选择,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跑。只不过偶尔两个主人在床上,威廉溜进去好奇地往床沿上一扑,这个时候是会被赶出来的。
另外,这会儿也不行,严子书怕小东西突然扑一下傅金池,他脸上就等着挂彩了。
好在威廉训练有素,能听懂指令,哼唧了一声,扭头钻出去,趴在外面等着。
傅金池把剃须泡沫放回去,重新扳过他的下巴,笑着说:“不信任我的技术?”
其实威廉很少不经允许就猛扑,令行禁止,这还是傅金池当初训练的功劳。
严子书正想说怎么会,锋利的刀刃已经贴在他脸上,遂把话收了回去。
傅金池扶着他的头,神色很专注,动作不疾不徐,不轻不重。
古人有典故,丈夫帮妻子画眉,以为闺中之乐。
放到两个男人身上,类似的情趣,这大概也可以算一项。
皮肤接触的地方是温热有力的,刀片是凉而危险的。
这跟亲自掌握剃须刀比起来,感觉截然不同,完全把自己一张脸交托在另一个人手上。脆弱的皮肤划一道就会出口子,刀锋在脸颊上刮过,那感觉会冰冷冷颤巍巍地直达心底。
傅金池大喇喇往瓷砖墙面上一靠,把自己降低了一点高度,意思不言自明。严子书轻笑,一丝不苟地给他又修整一番。平时要是没事的时候,两个人说不定能在浴室里折腾一上午。
不过今天还是出刊日,严子书没时间跟他小别胜新婚,温存了一阵儿,仍旧得去上班。
傅金池说开车送他,严子书把他推坐到床上,笑道:“你还是在家补一觉吧。”
“你早点回来?”傅金池眸色深沉,暗示性地把玩他的手指。
其次,他们这种做渠道媒体的公司,吃的是广告利润,市场部才是核心业务部门,制造内容的编辑部反而靠边站,论起收入,拿提成的市场部绝对碾压性超过后者。
总之,酸味儿都快弥漫在电梯里了。
市场部这些人鼻孔朝天属于常规形态,严子书他们编辑部一干养老份子有自知之明,除了进行必要的工作对接,跟他们大多时间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这个王子洋似乎格外针对严子书。
大概职场上总会有人莫名讨厌一些对象。要说具体原因,其实是很难讲清的,没准仅仅因为两个人名字格式一样,就让对方像撞衫一样不爽也说不定呢?
另外,王子洋是个行事高调的gay,铁打不动在下面的,从头到脚一股粉红的基佬范儿,恨不得在脸上刻上“精致少年感”五个大字,那么也不排除同性相斥的可能。
其实这点他本不必担心,严子书有家有室的,没特地在公司提过而已。
王子洋又换了话题,和身边人炫耀自己跑业务时遇到的天菜,再怎么加把劲努努力,就有望拿下那个高档会所的老总,“爱情事业双丰收”,这是他们爱用的形容。
严子书有些不赞同地想皱眉,在他的职场观念里,这自然属于公私不分,隐患颇多,但王子洋他们讨论的态度十分不当回事,果然彼此不和还是有原因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所幸严子书在自己部门人缘还是不错的。抛弃这糟糕的小插曲不谈,今天一天,他工作效率颇高,美工也十分配合,不到下午就搞定了自己负责的全部版面。
可惜还是没能换来提前下班的机会,主编那儿临时又有个采访任务,要给一个在办画展的新锐画家写软文,因为严子书手头没了事,就落在他身上。
八十八、
主编平时管理很松,到真有事时也不好推辞。采访提纲是现成的,严子书花了很短时间扫了遍基本资料,便带着一个身兼摄影职责的小美工出门了。
严子书开他自己的车,小美工坐稳了问:“严哥,你们采访多久?我拍完了要先走吗?”
严子书边倒车边道:“估计很快就好,到时你等会儿,那画廊有点偏,我把你捎回来。”
倒也不是他们工作糊弄,这类软文,没什么真的好挖掘的,等于采访对象花钱买个高级广告,宣传一下自己,到了咔咔拍个照,过一遍双方早就对好的稿子,就算完成了。
说白了不过是去见个客户。
那个新锐画家在租借办展的画廊接待了他们。
对方看着面嫩,二十啷当岁的年纪,名气也不大,但是架子已经有点摆了起来。
严子书对业界这套潜台词心知肚明,有时候所谓“新锐某某”,意思就是“我想火但是还没炒作起来”。艺术圈离不开炒,想以前他在英瀚供职的时候,光看到拍卖会上炒天价拍品,哪次不搞几个大阵仗。这小画家才哪到哪,得了两个不知名头的奖,就飘起来了。
结束工作以后,两人走出画廊,严子书依约把小美工带回市中心。
加上一来一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超过下班的点了。他答应傅金池的“尽量早回”反正做不到了,严子书索性送佛送到西:“你家住哪个区?用不用送你一程?”
小美工说:“要不先说你去哪?顺路的话,找个折中点把我放下就行。”
殊途同归都是一句话——你变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严子书实在不愿意想象,自己如果有跟傅金池有闹掰的一天,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算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吧,严子书总觉得,海誓山盟这种事其实是最说不准的。
他大概就是那种结婚前就先想好离婚协议书怎么写的人,只怕傅金池现在冲动是冲动了,到以后大家翻脸吵架时,再回顾今天的所作所为,一时感动会全部变成可笑之举。
都说一个人的情感能力是在原生家庭里建构的,而严子书在成长过程中,似乎从一开始就缺乏了这关键的一环,而傅金池——算了,傅金池似乎还不如他呢。
所以他自己都怀疑,这样的两个人能组建成什么样正常的家庭。
十几岁的严子书曾决定过,就算将来谈恋爱,从一开始就不要抱那么高的期待,如此,大概也不会有一天去横加指责“你变了”。而现在他大概依然没有长进,仍坚信这种话本身就缺乏意义。
人谁不会变呢?
工作人员将烧腊饭端上来,烧腊小小一碟,配菜是一百年不会变的芥兰。
对傅金池来说,他投资过的项目海了去,这根本是一件心血来潮做出的小事。
也就是在兰桂坊某个角落遇到了,聊上了,洒点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的钱。
只不过严子书以为,重点是,在傅金池的社交圈里,还能有这样可以归类为“正常普通人”的熟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熊猫一样的珍惜存在。
酒吧虽然不是清吧,但这会儿时间比较早,人不多,不太吵闹。严子书往里走,吧台那儿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旁边有个皮裙闪亮的卖酒小姐,正在努力地向他搭讪。
要论招蜂引蝶,其实严子书一直觉得,傅金池比他受欢迎好几个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