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收过许多善意,但也不畏惧恶意,早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计较。
何况,现在是人家在给他提供便利,提供工作,该把人当甲方供着才是。
是之前严子书因为住院治疗,烧钱颇多,他对自己没有收入、坐吃山空的境况,还是产生了一定焦虑。聊天时,丁老先生察觉这点,有次便不动声色地跟他说,孙子那边正需要一个精通中英双语的外包人员,做一些文件校订工作,比较轻松,问严子书能不能帮忙。
看看,这老爷子说话的艺术,“能不能帮忙”。
直到后来严子书跟丁鸿波联系上,这才两头露馅。
那头言简意赅,让他把毕业证书和证明外语水平的证书发来看看,严子书自然拿不出来,还没法解释。丁鸿波便非常不悦:“拜托,你什么都没有,不学无术,就敢求我祖父帮忙?你认为我凭什么给你提供这份工作?”
“……”也知道老头儿本是好意,但是可能不成了。
虽然后来,在丁老先生的和稀泥下,严子书还是被给予了这份兼职。
但似乎他至今仍被丁鸿波认定为“巴结利用老爷子的投机取巧份子”。
今天见面也和往常一样,丁鸿波像个标准的甲方,挑剔地看了眼文件袋里插满便笺条和标注的厚厚一沓合同,似乎在估量严子书的工作水准:“下次寄过来就行了。”
严子书从不和金主计较态度,笑了笑便离开丁老先生的房间。
争取到这份活计的过程,严子书承认,确实靠着他死皮赖脸,也确实利用了丁老先生的情面,但对如今的他来说,收入来源总是珍贵的,有一点是一点。
想想也很现实,他总算退出了别人的虐恋情深,却照样得考虑自己的生计问题。
换做以前,严子书都不会这么为难,他有存款有能力,从没想过会养活不了自己。
直到失去健康了才发现……
可能真的会连同很多东西一并失去。
*
严子书回到自己房间,看看时间,倒出一排药片,就水服下,熟稔无比。
之后他犯困,却睡不着,躺在床上考虑前程,毕竟不能在岛上躲一辈子。
算一算,知道自己也拖得够久了。每过一天,都该明白安宁的日子少了一天。
目前储蓄够生活三年五载,但不足以让他跃升为可以只靠理财和利息生活的有闲阶层。更何况此前用了不少,就他目前这样的健康状况,意味着将来还要不断把大把的钱扔进医院。
那可维持生活的时间就更短了,脆弱的身体分分钟可能从经济上也拖垮他。
但是他不能再高强度工作,不能再废寝忘食地加班,甚至连最基本的八小时工作时长,都未必能保证有足够的精力。这么一想更让人头疼。
严子书有点儿悲观,外面的丛林世界对他来说,等回去后,大概就会变成困难模式。
往后,总不能永远指望遇到好心人施舍吧。
他干不出这种事。
要是实在走投无路的话……他记得自己有份商业保险。就是不知道被傅金池发现了没有。当时盲目自信,哪料真的会有用的一天,被发现了又是一桩尴尬事件。
当然,严子书这时还没领教到,保险公司比他以为的嗅觉更灵敏,早八百年就把确认电话打去了。自然他也不知道,傅金池像个疯子,死活也没松口承认承保人出了事。
头几天给丁鸿波校订文件,昨天又去看了太平清醮,精力不支。严子书迷迷糊糊,躺的久了,还是睡着了一会儿,在黄昏时分,才又被手机吵醒。
他昏昏沉沉地看了眼来电,发现是曾展鹏,接起来,那边期期艾艾:“William……”
严子书把自己撑起来,靠在床头,哑着嗓子问:“怎么了?你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曾展鹏跟他妹妹曾佩蓉比起来,没事很少想起闲聊。打电话,多是有事的情况。
“就是这么回事……我今天见到傅生了。”曾展鹏似乎有些为难,“他,我不知道是不是说漏嘴,总之提起你,好像被他发现什么了。”
严子书清醒多了,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
他愣了愣才回答,好的我知道了。又回过神,谢谢曾展鹏通知。
曾展鹏觉得他反应很平淡,可不是说得罪人了吗:“这有没有问题啊?”
“我也不知道。”严子书也不太确定地说,“不过应该问题不大吧?”
六十五、
问题大不大,好像,严子书都什么没办法,所以干脆就当做没有问题。
曾展鹏发誓说,他真的很够义气了,没有故意透漏什么,就是去东城出差时遇到对方。
是傅金池一直在疑神疑鬼的抓字眼,而且好像还从别处也得到一点风声。
这确实怪不得曾展鹏,其实总会暴露的,或早或晚而已。
严子书挂了电话还思考了一下,有没有必要去躲躲,答案是根本没必要。
傅金池多手眼通天,他自己却连钱都不够用,对比悬殊,躲也有心无力。
讲个笑话,他刚出院那阵子,根据医嘱,连超过千克的重物都不能提。
现在不知道能不能多提一点了,没敢试过。
唯一确定的是,瞎折腾不起。
虽说如此,严子书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不为别的,傅金池那个性格,你根本难以预测他会有什么反应,也难以预测他会不会找过来。就像楼上的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地。
曾展鹏也是一问三不知的,没看出傅金池有什么多余的反应。毕竟偶尔才见这么一面。
严子书摸了摸床头的哨子,放弃担心一切未发生的事情,关灯睡下。
那就先这样吧。
两天后是周六,曾佩蓉和团契成员过来参加退修会的日子。
她们一早乘渡轮过来,直接去了圣约翰修道院,高高兴兴搞自己的事。活动安排得井然有序,到晚上才会闲下来。曾佩蓉便抽空发了个消息,约严子书一起吃晚餐。
严子书欣然应允。
对他来说,这天却从一开始就过得不太顺利。
早上散步时决定往山上走,但因为抄了条捷径,离开走熟的几条路线,结果在半山腰不慎迷路。途中连普通民居建筑都看不到了,想找个人问路都没得问。经过公墓和变电箱,经过荒废的田地,越行越有些毛骨悚然,不知不觉,已从岛的西边来到东边。
其实山不高,也没危险,怎么着都能摸下去。有些普通游客来爬山的时候,可能也会走岔,就是倒霉一点,多费些腿就是了。
但严子书体力差,不耐走,而且他看天色好像阴了,要是淋了雨,怕就有点麻烦。
好在最后,还是成功回到了海边大路上。他找到的下山口直接通到渡轮码头附近,一到商业区,场景顿换,游人如织,热闹扑面,连日光都显得明亮了些。
虽然从月份上已经进入秋季,但直到年末之前,夏天的气息都不会离开这座南方小岛。
石鼓岛是港城离岛里最热闹的一个,保留着小渔村的原始风貌,虽然不会像许多著名景区那样出现过江之卿的场面,但各种肤色和打扮的游客总会络绎不绝地从渡轮上走出来。
严子书因为口渴,买了杯冻柠茶,刚啜了一口,转身便撞上个人,不幸泼了自己一身。
那是个身材高大、眉眼英俊的男人,是他站得离严子书太近。所以双方应该都有责任。
严子书抬眼,怔了半晌,又低下头,道了句歉:“对唔住,我唔系故意。”
对方却一言不发,复杂难言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他身上,沉重得如有实质。
仿佛严子书果真是什么特大通缉犯,马上可以抓了回去换五十万悬赏一样。
倒是旁边一个靓丽女郎反应过来,立刻道:“不不,是……不好意思撞了您。”
“你们是内地游客?”严子书笑笑,改了口语,“没关系。我回去换件衣服就行了。”
他毫不留恋,面不改色,扯扯身上染了一片饮料的衣服,礼貌示意自己需要离开。
“等等!”女郎扭头看了一眼阴沉的男人,硬着头皮喊他,“您,那个,先等一下?”
*
对港城人来说,远离本岛的石鼓岛相当于忙里偷闲的后花园,风景从来是没得挑剔的。
早晨严子书到海滩上散步,海面上起了乳白的薄雾,空濛奇幻,恍如梦境。沙滩也是白的,两侧海岸线静谧地向左右无限延伸,这会儿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乍望过去渺无人迹。
实则是这个点大多数人都还没起。
本地人的作息习惯,总是迟起迟睡。尤其昨天石鼓岛刚刚举行了太平清醮,精疲力尽的狂欢过后,更需要睡眠加持。这是本岛每年的传统盛事,游客很旺,严子书也出门凑热闹,启坛建醮、开台例戏,只是到了抢包山的时候,已开始感到疲惫,草草看两眼就得回去。
高耸壮观的包山,百十号身强力健的小伙子一拥而上,叠罗汉似的往上爬,谁抢的包子越多,谁的福气就越大。锣鼓喧天,呐喊加油,场面相当壮观。
不过类似这种剧烈运动,对严子书来说,至少几年内都和他无缘了。
身中数刀,加上高空坠落,除了腹部的刀伤大伤元气,胸壁穿透伤造成严重的创伤性气胸,虽然捡回一条命,直到将养了半年,如今依然只能进行一些低强度的活动。不能劳累,不能跑步,不能高声大笑,不能使用吸尘器,哪怕感冒这样的小毛病,都可能引发肺部感染。
回去前严子书在仪式外围的小摊上买了个平安包,意思意思,也算讨了彩头。
巴掌大的莲蓉包上用红字印着“平安”,白胖讨喜。
而鬼门关里游过一遭,再看这两个字,也方觉难得。
Lily终于回过神来,果断转身去岛上订好的酒店check
in。
傻了不是,她为什么要操心怎么办,那不是老板的事吗。
出了渡轮码头不远,十分钟就到海滨浴场,这里有给游客换衣服用的隔断。
严子书穿好刚买的纪念T恤,胸口印着舢板船,松松垮垮,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弱。从前他的瘦还是肌肉结实的,现在成了形销骨立,透着大病初愈的憔悴和苍白。
推开门,傅金池仍堵在门口,手中还持着半杯冻柠茶,表情如同浪子搭讪,行为却如同看守犯人,随时提防着他逃跑不见。
严子书想他真是高看自己了。好像他现在还能进行跑步这项活动似的。
傅金池阴鸷的眼神火烫地烙在他身上,喉结滚动一下:“有点不合身?”
严子书撇过脸,避开跟他的目光对视:“还好。这种衣服都是大码的。”
局面就变成了他拿着脏衣,沿海岸线往疗养院的方向走,傅金池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傅金池总是跟严子书差个半步,却严防死守,像个高超的捕猎者,绝不允许猎物超出掌控。离开海滨浴场的范围,游客便渐渐被稀释密度,没过多时,海边大路已变得静谧无人。
终于严子书疲惫地在路边避阳的地方,拣了张长椅坐下。
傅金池把杯子扔进垃圾桶,紧挨着落座,伸长胳膊,几乎把他揽在自己怀里。
严子书叹出气来:“我认为,大家也不用什么话都说得太明。如果别人宁可装失忆,都不想抱头痛哭地相认,那你是不是该考虑自觉回去了?”他不冷不热地叫了声“傅先生”。
这一声称呼,像倒带回了以前打机锋的日子。
傅金池只是沉默,一言不发。
严子书又道:“你怎么不说话?你觉得呢?”
傅金池忽然侧过身来,一把紧紧抱住了他,瞬间,巨大的绝望气息笼罩了严子书。
但他的臂膀又抖得厉害,连严子书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傅金池整个身躯都在颤抖。
他想抬手拍一拍对方的后背,却立刻被牢牢箍住,挣扎不得。
傅金池把脸埋在他的颈窝,许久,严子书只觉肩膀上一片冰凉。
他沉默下来,头一次见识到,傅金池这种人也会有眼泪。
就像严子书这种人也会有感情。
虽然只有贫瘠的一杯,但他把这一杯毫无保留地都给了一个人。
严子书转开了目光,原本没有波动的内心居然也被染上了一点悲戚的色彩。
远处来的海浪刷刷地冲击着礁石。傅金池红着眼眶,终于低哑开口:“你……”
温热的躯体搂在怀里,傅金池的心脏咚咚地狂跳起来。这真是个让他恐惧的梦。
这样的场景他已经梦了太多次,这次什么时候会醒?
刚刚从远处看到严子书的一刻,他就差点彻底失去理智,只想把他……把他怎么样?
把他带走,关起来,贴在胸膛上,盖在玻璃罩子里,永远不再受任何风吹雨打,也不再让任何人看见他,让他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只能看见自己一个人。
傅金池的胸膛中溢满这些躁动不安和幽暗阴晦的念头。
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实施的。他不敢,也不忍。
光是看到严子书还能这样跟他说话,就让他卑微而小心翼翼。
傅金池闭上了眼:“你还活着。”
严子书笑了笑,“嗯”了一声。
他被傅金池这样抱着,如果只是抱着,也算不上抗拒。毕竟,更亲密的关系也不是没有过。严子书既熟悉傅金池的气味,也熟悉他的怀抱,所陌生的,不过是他这个人而已。
过得一时半刻,傅金池再次开口:“我一直在找你。谁知道你躲在这儿。”
“是吗?也不算躲吧。”严子书说,“只是被救起来后,就直接送到港城了。”
“你没躲,是我自作多情,对吗?”傅金池便冷笑起来,“要不是姓曾那个小子,你能瞒我这么久……行啊,可以,你们可真有本事。严子书,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金池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什么滋味都在心头,又疼,又恨,又怕。
明明在港城他有那么多门路,却像昏了头一样,毫无察觉严子书的下落。只要一想到自己满怀绝望地海底捞针时,竟不知他就在一线之隔的地方,傅金池就要咬牙切齿。
可他又能恨什么呢?他不能恨严子书,恨自己又无济于事。
只能恨这么多被耽误的光阴。
“不告诉我也不重要了,我不在乎。”傅金池忽然发狠,收紧了胳膊,“不管你愿不愿意,这回我都要把你带回去。你不走我会绑着你走,再也不让你出来见人。你要不要试试?”
“就因为你总是这样。”严子书说。
“什么?”傅金池顿了一下。
“我不是故意装不认识你的。刚刚就是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严子书想想也觉得很蹩脚,“但我害怕的就是你总这么极端。你一说话,我就觉得过去那些让我诚惶诚恐的生活又回来了。我宁可再也不见你,也想摆脱那种状态,你又非让我都回想起来。”
他声音很轻,仿佛因为要说指责的话,以免有太大的杀伤力。
但傅金池还是像被捅了心窝子,张口结舌,挤不出一句话来。
六十六、
一马平川的海边大路上偶尔有人路过,有小情侣骑着渡轮码头处租借的双人自行车兜风,路过长椅时好奇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或许以为他们是对开放的同性情侣。
“应该是我问你,傅金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想跟我上床?不好意思,你来的时机不对,暂时上不了了。你想玩什么成年人的游戏,也玩不了了。你去找个新的人更快一点。”
“曾展鹏头两天就跟我说了,说你可能知道了。我也猜过你会不会找来。但就算你找来我也没办法。”严子书不无抱怨地说,“我倒是想躲,也得办得到啊。回去一看要收拾多少东西,我就放弃了。之前我刚来岛上的时候,甚至自己什么都没搬,全都是曾佩蓉的朋友帮我提着的。人家大包小包,一点东西都没让我碰,最后我就出了个人坐船。”
傅金池把迷迷糊糊的严子书抱到新换的套房,放在卧室床上。
推来的担架床没有用上,傅金池只觉得他现在比以前轻很多。
房间里配备着基本的医疗器械,护士手脚麻利地给挂了点滴。
曾佩蓉很担心地站在一边看着,傅金池示意她到客厅说话。两人在餐边柜旁拉开椅子坐下,傅金池正色说:“你照顾William这件事,我要谢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
曾佩蓉变得很不好意思,说不应该这样算,她们本来就是自发的,而且现在都是朋友。
她跟傅金池讲了怎么在医院遇到严子书,还有他这几个月以来的生活细节,曾佩蓉说要感谢神的安排,倒是对傅金池来说,现在别说感谢上帝,让他捐一座教堂也可以。
送走曾佩蓉后,傅金池回到卧室,拉上窗帘,坐在床边,严子书已经醒了。
两人的视线对上。严子书有点儿烦躁地问:“看见了吗?跟纸糊的一样。”
傅金池温声说:“会好的,只是抵抗力差。你再睡一会儿吧,起来就好了。”
“等我起来能不再看见你吗?”严子书说,“我明明说了我不想换房间,睡一觉睁开眼,就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你能不能别这么自说自话的插进我的生活,什么都按自己的意思安排。”
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不见。
他喘了口气:“我今天见到你真的尽量很客气了,因为我不想得罪你,也不太敢得罪你,不代表我还想跟你发展点儿什么,是不是不直接说难听的,你就不会走?……你能不能滚?”
严子书越说越有点激动,喉头一阵发痒,咳嗽了好半天,压都压不下去,震得脑仁疼。
傅金池知道病中的人情绪敏感,忙说:“你休息吧,别气,我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