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视物工具,严子书的视线霎时模糊起来,他的世界失去了焦点。
傅金池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眼角的泪痣,睫毛低垂,任是无情也动人。他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你听人说过没有,相书上说泪痣是‘一生流水,半世飘蓬’,孤星入命。”
严子书一躲,嘲弄他的学富五车:“傅先生,不仅精通哲学心理学,连看相都懂了啊。”
傅金池便改为捉住他的后颈,报复似的用力地拥着他,使他低下头来与自己接吻。
严子书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温顺地予取予求。
这样的严子书,似乎显得格外的动人。傅金池搂着他劲瘦柔韧的腰肢,慢斯条理地描摹。
他这次倒一点儿都不急切了,因为知道饕餮大餐摆在后面,正宜耐心等候。
此时严子书却推了他一把,及时刹住了车:“你去洗澡。”
傅金池被他扔了一条浴巾,不做抵抗地进了浴室。
浴室里响起了哗啦的水声,片刻就又停下,并传来内锁打开和傅金池微微提高的声音:“子书,你家的热水器怎么调?只出冷水,没有热水?”
严子书推门进去,却看见傅金池一身穿戴整齐地靠在洗手台上,手里正拿着花洒把玩。
他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好在那花洒并没有往外喷水。
虽然能理解,衬衣湿身不失为一种情趣,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先提醒一下,我充门面的名牌就这么几套,衣服可比人还金贵呢。泡了热水就废了。”
傅金池眉眼弯弯,丢开花洒,把他拽过来箍在怀里。
严子书靠着他,听到傅金池用沙哑的声音呢喃:“那我帮你脱了,一定不会弄坏。”
他果真动手,专心致志地为对方解开一粒粒贝壳扣,就像拆一件精美的礼物包装。
指尖仿佛有烙铁一般炽热,让衬衫下的肌肤,有种将要被灼伤的错觉。
喉结滚了一滚,严子书撇开脸,盯着旁边墙上光洁的瓷砖和马赛克拼贴。
洗手台上方的装修,通常要装一面光洁的大镜子,他家里亦不例外。
平时严子书早晚对镜洗漱,尚不觉得如何,此刻,傅金池却怂恿着他转脸看向镜子里。
镜中两人暧昧地叠在一起,只这一眼,却勾起了他心底深处许多有关家暴的不堪回忆来。
严子书的脸色忽然变得白了几分,他别开眼,只觉狭小的浴室里,等于挤满了四个人,这数量太多了,撑得这方空间马上就要爆炸,又晃得他脑仁晕眩。
他避到旁边镜子照不到的地方,靠着墙壁,伸手格开了傅金池,有点想吐。
傅金池开始以为他不好意思,然后又觉得不是那样,贴上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严子书说,“浴室太小……别在这儿。我先出去了。”
傅金池皱皱眉头,只是不明就里,伸手扶住他:“你哪儿不舒服么?”
严子书倒很快恢复过来,声调一如寻常:“没有。”
傅金池还要怀疑,严子书索性把他撵出门去:“既然你不急着洗,还是我先吧。”
门外傅金池怔愣了片刻,才笑着摇摇头:“怎么以前没看出气性这么大?”
左右衣服都脱差不多了,严子书把衬衣西裤扔在脏衣篓里,出了一会儿神,才草草冲了个凉。等他换了棉布睡衣出来,傅金池在沙发上看电视:“你真的没事?”
严子书的回答是重新扔给他一件宽大的浴袍。
等到傅金池正儿八经洗漱完了,客厅里主灯已经熄灭了,只留一盏小落地灯,夜色中散发着暖融融的光线。此外又有从落地窗铺进来对面大楼的霓虹灯光,红红绿绿,闪烁不停。
电视也还亮着,声音调得很低,严子书蜷在这复杂交错的光源里,却是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的睡脸不太安稳,拧着眉头,似乎背负太重的工作压力,或者还在戒备着不速之客。
傅金池俯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才把他摇醒,抱进卧室。
朦胧中严子书本能地要挣扎,傅金池轻声说:“别乱动,再把你摔了。”
严子书清醒过来,感受到他胸腔传来的震动,犹豫片刻,伸手揽住对方的脖子。
然后身下一沉,被放在熟悉的床面上。
……
云收雨歇。
傅金池侧躺着,一手支着脑袋,一手仍把严子书揽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背。
严子书却像只不亲人的猫,被主人一摸,就挣扎着要躲开。倒不是他不喜欢温存本身,只是更厌恶它消失后留下的寂寥和空虚,因此主动逐客:“你走的时候,记得把大门带上。”
只是现今这间卧室里,至少这张床上,委实一片乱七八糟,让人看不过眼。
他连眼也不想睁了,只想在疲惫中一觉睡到天亮,再起来慢慢收拾。
原本严子书那凉冲得也很敷衍,连头发都没洗,白天被发蜡定型过的发丝,仍旧根根分明地支愣着,压在枕头上,怎么看都不舒服。傅金池凑上去,柔声哄他:“再洗个澡再睡。”
严子书只是敷衍地应着,只待他走了就要入眠。
旁边一轻,却是傅金池下了床。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方向传来轻微的水声,傅金池拧了条热毛巾回来,强行把严子书扳过来,姑且给他把身上擦了干净。严子书困倦已极,几乎认为眼前的场景是在发梦。
事实上,他也因为体力消耗过度很快陷入黑暗,无暇辨别这一切是梦是真。
直到翌日早上,严子书被顽固的生物钟和厨房里的响动惊醒。
他才确认家里真的还有人。
至于谁,那也只能是傅金池了。
严子书裹在毯子里,一动不动地继续躺了片刻,听着外头来回走动的声音。
他本来睡眠功能也不是太好,这声音扰得他没可能再睡个回笼觉。
随后门开了,是傅金池又回到卧室,意外地看到他睁着眼:“你这么早就醒了?”
严子书被对方拽着胳膊坐起来,身上腰酸背痛的,脑子却很冷静:“您到现在还没走?”
“一大早就牙尖嘴利的。还翻脸不认人呢?”傅金池坐在床边笑道,擅自穿了他的换洗睡衣,“这屋里乱得跟打了仗一样,你床单放在哪儿呢?先起来,换条新的再睡。”
傅金池个头高,穿起来不是很宽松,衣服下撑出胸肌的线条,好在大部分睡衣都是有弹性的,看着也觉不出问题。然而这样的他本身就是问题,这不是露水情缘,这是反客为主了。
严子书终于回过神来,从床头摸手机看时间:“不用了……放着待会儿我收拾吧。”
“你以前带人回家都这样吗?”傅金池忽然问。他的手从毯子底下伸进去。
“哪样?”严子书蜷了一下腿。
“——懂事。”傅金池搂着他,在他耳边低语些什么。
那些没遮没拦的浑话,让严子书有些招架不住:“我以前可没带人回过家。”
“我不算人么?”傅金池便说,“哦对了,我是威逼利诱非要上来的。”
傅金池缓缓地推他倒回床上,抓着他的腕子压在脑袋两侧。严子书不说话,只用黑漆漆的眸子望着他。傅金池迷恋他这个样子,仿佛撬开了两片蚌壳,露出其中柔软的躯体。
哪怕这不设防的风情,只是昙花一现般短暂。
二十六、
这次傅金池总算得以把清醒的严子书撵去浴室洗澡,并且盯着他吹干头发才许出来。
严子书真的看外表看不出傅金池会是这么啰嗦的一个人。
甚至他出来的时候,厨房里定时的皮蛋瘦肉粥也好了,端到桌上,正适合入口。
时间依然很早,上午的日头还没毒辣起来,窗外碧空如洗,一片晴朗。
严子书懵头转向地坐在桌边。没有了任何造型的头发干爽柔软,这让他显得少了许多锐利的棱角,整个人一副十分居家的感觉,只是还比不上傅金池的画风更玄幻。
他看着傅金池又端了两样小菜过来,几乎再次目瞪口呆。
倒不是说傅金池不该会做饭……不,说起来,某种意义上,对方也的确是“开饭店的”。
按照程序,此时应该道谢。但道谢之外,他酝酿着台词:“您还……挺贤惠的。”
傅金池却大喇喇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我当然贤惠。”
严子书又哑然了。
两人对着一张桌子吃早餐。
傅金池能看透他的意外:“你以为我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么?”
他往后一靠,十分直白、毫不避讳地说:“这么说吧,傅之章活着的时候,我亲手给他做饭可也做过不少年呢。要不我伺候他伺候得满意,他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儿子?”
傅金池笑得很冷,甚至有些自嘲的意味。
只眼里没有一点和孺慕之情有关的温度。
他的话乍听起来只像胡说八道,傅之章何等位高权重的人物,还差一个私生子当厨师?
遑论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看重他。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严子书脑海中浮现各种情报,隐隐织成了一张网,让他猜到什么。
有件事人人都知道,傅之章只活到五十多岁的年纪,算是英年早逝。虽然说起来可惜,但是再强大的人,到了病魔面前还是一样平等。他被胃癌实实在在地折磨了好几年,请了许多名医,做了许多手术,胃切除了大半个,最后还是没能挡得住癌细胞不断扩散。
傅之章叱咤半生,当然不会轻易因为谁伺候过自己就廉价地感动。
不如说,排着队愿意伺候他的大把人,可以从东城论到西城。
但猫老吃子,人老惜子,到了生命尽头,谁都有软弱的时候。
如果是在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时日无多,病情不断恶化,床前却还有一个孝子的时候呢?
严子书怔怔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只是他并不知,此时傅金池心中亦有画面。
充满消毒水味儿的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和床单,病入膏肓、枯瘦如柴的傅之章。
傅金池将他定义为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原本高大健壮的男人躺在病床上,已经瘦得脱型,这也是当然的,胃切除得只剩一点点,如今只能少食多餐。傅金池打开自己带来的保温盒,里面样样都是清淡却营养的小食,每样都按照傅之章的口味来的,比专业营养师配的寡淡的病号饭不知强了多少。
傅金池耐心而娴熟地将小桌板铺到他的面前,摆好碗筷。如有必要,还可以亲手喂他。
傅之章坐起来,艰难地喘息:“也就你是个好的。现在除了你,看看还有谁来管我?”
傅金池微笑着说:“爸,您这又是说的哪里话。你肯定会好起来,长命百岁的。”
在他的微笑里,又掺杂着恰如其分的悲伤和难过。
傅之章摆摆枯瘦的手叹气,像是豁达地看透了宿命:“唉,难喽。”
谁能看出,在罹患胃癌的头两年,有一阵子,傅之章还要命人化验,看他带来的东西里有没有慢性毒素,或者对癌症治疗有妨碍的成分——那当然是没有的。
直到后来有天,傅之章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可笑,便取消了这个程序。或许由于那时候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整个人的态度却变得越发温和可亲起来。
都给董事长傅为山?自然是不甘心的,没这个道理。
而在更早的时候,傅之章说一不二的那些年里,同样更不会想出“验毒”这种滑稽戏的。
——那么强大的傅之章,谁会敢害他呢?
他只会漠然地看一眼傅金池,心情好了,尝一口汤,却冷语:“搞得自己像个丫鬟一样。”
然而私底下,傅金池的母亲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膀,傅金池从懂事开始就在听她灌输:“你不要听你爸爸口头上怎么说。男人都是喜欢别人讨好的,他喜欢我的手艺,我就都教给你。你得讨好他,让他喜欢你,不然,咱们娘俩靠什么活下去呢?”
他的母亲是个温婉小意的人,懂的是“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先要抓住他的胃”那一套。
她也只懂得那一套,傅之章偶尔会来到母子俩住的地方看望,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她带着儿子,像被皇帝宠幸的妃嫔一样,低眉顺眼、伏首贴耳、唯唯诺诺。
到后来,傅金池长得越大,也越像她的翻版。
什么男人不会做家事,这是可以锻炼出来的。
对位居弱小的人来说,“讨好”是一项训练有素的特长。
傅太太虽恨傅之章,却觉得傅之章有个比喻很贴切,她也轻蔑地嘲笑私生子是个丫鬟命。
名字再好有什么用,丫鬟生的儿子,就只配伺候人。
随着癌细胞不断扩散,傅之章逐渐恶化的身体状况,瞒得住一年两年,瞒不住三年五年。他还在艰难地跟病魔斗争的时候,外头就已经风风雨雨,满地都是打听他还能活多久的人。
打听的真正目的,却大多是盼着他什么时候能死。
此时,傅之章再看着身边照顾自己的这个儿子,就不是“丫鬟”,而是“孝子”了。
当然傅为山偶尔也会来探望父亲。这个被寄予厚望的正牌少爷,毕竟要忙于公司的事,大多数时候,来了只是在床边坐一坐,听医生讲几句病情,向傅之章汇报几句生意上的情况。
傅为山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哪能指望他会照顾别人。
像他们这个阶层,护理病人有佣人、保姆、护工,谁会需要亲自动手?
傅为山也很难体会到,长期卧病在床数日子的患者,内心是如何苦闷。
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道理傅之章都知道。只是,有天天陪在床前的、温情脉脉的长子做对比……
他想,自己呼风唤雨这么多年,到头来才发现,居然还是私生子最和自己亲近。
有次傅之章听到,连傅为山也在外头问医生:“我父亲还剩下多长时间?”
他瞪着天花板,醒了一夜——毕竟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和肺,也折磨得人难以好好休息。
过了两天,傅之章便叫来御用律师,修改了关于财产分配的遗嘱。
得知了此事的傅金池,伏在他的病床边上,也没有丝毫贪婪之色,只是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我要钱有什么用?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只要您能好起来,对我来说就胜过一切。”
傅之章拍拍他的手:“你是我儿子,该给你的,还是要给你的。不然,我也不能放心地走。”
……
坐在严子书对面,傅金池玩着筷子敲桌沿,笑得要多冷有多冷:“可惜傅之章是个短命的,他的太太也一样短命。吵了大半辈子,最后都是得了癌症病死,这两个人倒是很登对的。”
严子书垂下了眼。
但有一说一,傅金池的手艺的确是好的。
这个周末,似乎傅金池打定了主意要赖在他家里。晚些时候,傅金池甚至叫了送药上门,内用的外服的,搞得严子书微微无奈:“我没听说过一夜情是这样搞的。”
傅金池反问:“怎么听意思你还搞过很多?”
严子书道:“不必试探,我没有滥交的爱好。”
傅金池笑道:“我看你也是比较像新手,唯独口头厉害。”
严子书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又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傅金池又道:“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严子书只好乖乖伸手:“谢谢,我自己来。”
他窝在沙发上,不得不说也有些疑惑,只觉是自己一再放低底线,才放任傅金池待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里活动。但事已至此,暴力将对方赶出去似乎没必要,也显得很矫情。这和他想象中的场景并不一样。他本以为他们应该是利益交换,各取所需,事后潇洒告别毫不留恋。
只是傅金池有一点说准了,他此前也的确没有一夜情的经验可供参考。
更没有和谁建立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的能力和经历。
虽然于严子书而言,被追求是家常便饭,但其中大多数人无异于飞蛾扑火。
他的理智太精密了,以至于太容易伤人。
过于胆怯懦弱的追求者会被他的冷漠吓退,过于强势粗暴的又会立刻激起他的反弹。
只有傅金池,似乎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恰好到处的力度,稍微向前迈进了一步。
但也仅限于此了。
一通工作电话把严子书叫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