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求见。”
她细微地挣扎起来,“或许是……是政事堂那边有结果了……啊………”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旁的事。”洛信原舔咬着细嫩的脖颈肌肤,在耳畔低声私语,“看来确实受得住,还能承受更多。下次试试更厉害的”
梅望舒踢了他一脚。
“拉铜铃,让人上来禀事。”
洛信原趴在她身上,深深吸气,动作停了下来,翻身坐起。
“好。这是你自己要的。”
抬手拉下窗边的五彩丝绦。
回应的铜铃声清脆地在夜色里响起。
片刻后,一个脚步声匆匆走近,沿着木楼梯上来西阁,停在正门外头。
有人敲了敲门,声音带着隐约恍惚,在门外问,
“梅师弟可歇下了?愚兄今晚过来找你,有……有些私事商议。”
夤夜求见的居然是林思时。
居然不是为了政事堂的大事来寻梅望舒,而是为了私事,违背了帝王在政事堂里‘端坐避嫌’的吩咐,私自登上西阁。
隔着一道门板,林思时在门外驻足等候了半晌,里面始终毫无回应,却有些细微模糊的声响传出来,似乎有奶猫叫似的呜咽声,细听又听不清。
他又问了一遍。
“梅师弟?”
他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对了,刚才愚兄在下面问值守的宫人,个个摇头一问三不知,叫我自己摇铃求见。你既然应了我上来,圣驾……不在此处罢?”
屋里突然传出一声刺耳声响。像是桌椅的木脚挪动了一下。
林思时在门外听得清楚。
“梅师弟可还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心里一紧,抬手推门就要进去。
但木门从里面反闩住了,推不动。
他提高嗓音呼唤,“梅师弟?梅师弟?雪卿?”
梅望舒的声音终于从门里传来。
隔着一道木门,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有些细微的不同。
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语调没了往日的平稳,尾音里带着微颤。
“圣驾不在,我已歇、歇下了。林师兄请回,有事明日再来。”
林思时不肯走。
“梅师弟,之前你和圣上之间……愚兄就看出些端倪,只是不能确信。”
“直到昨日,愚兄亲眼看见你和圣上在西阁……”
说到这里时,门里传来一声轻笑。隔着门板,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林思时一惊,急忙分辩,
“梅师弟放心,我并未向任何人提起,老师也不知情。”
门里安静了片刻,梅望舒声音里的颤音更明显,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你知道便知道了,不必和我说。没有其他事的话,林师兄请回!”
林思时今晚不知怎么了,一反常态的固执。
“愚兄从昨夜起,就开始陆陆续续地做噩梦,一闭眼就能看见……那噩梦的内容荒诞不经,却仿佛真的发生过一般……愚兄深陷在噩梦中。”
他在门外颤声道,“急于见梅师弟一面,破除噩梦幻境。”
他砰砰砰地敲门,“梅师弟开门!雪卿!”
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动静。
雕花木门从里拉开了。
林思时如释重负,迎上前去,“雪卿”
明亮的月色映照出年轻帝王不动声色的面容,织金龙袍的行龙金线在月下反着微光。
洛信原披衣站在门边,捂着手掌被咬出来的一圈深深牙印,平静地对林思时道,
“夜里惊扰太过了,思时。”
“你梅师弟不想见你。”
林思时铩羽而归,始终没见到想见的人。
神色恍惚低迷,被几名西阁值守的禁卫护送回政事堂,继续‘端坐避嫌’。
目送着向来稳重的紫袍重臣的背影踉跄离去,洛信原关上木门,走回西边靠窗的软榻边,将遮掩身形的软衾揭下,露出一张含情动人的娇美容颜。
宽大手掌拂过那双紧闭的被汗濡湿的浓黑长睫。
那双浓睫忽地睁开,雾蒙蒙的乌眸里水汽朦胧,瞪着他不说话。
洛信原心里一紧,赶紧俯身下去,解开了绑缚手腕的细绳,把人抱在怀里,在她耳边服软赔罪,
“是我不好,是我使坏。你千万别恼我。”
梅望舒疲惫得几乎坐不住,被他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靠在心跳急促的火热胸膛里,低声道,
“没恼你。但以后再不许这么做了。”
洛信原绷紧的心放松下来,心满意足地抱紧了怀里的人,保证,
“睡吧。今晚再不吵你了,让你好好睡到天明。”
三更天时,西阁下方求见的铜铃再度响起。
西阁上的回应铜铃始终不响,彰显无声地拒绝。
然而,下方求见的人锲而不舍,大铜铃声持续响了两刻钟。
良久后,上方终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回应。
下方步廊里等候的齐正衡喜形于色,大步登上西阁。
在明亮月下,对着披衣站在门边的天子,激动跪地回禀,“陛下!臣有急事上奏!”
“夜里惊扰太过了,正衡。”
洛信原脸色看不出喜怒,淡淡对他道,“深夜打扰梅学士的好眠,若是上奏之事不够大,不够好,朕直接把你从西阁上扔下去。”
75.
第
75
章
洞察
今夜注定是个多事之夜。
偌大皇宫内,
明亮月色映照不到的角落里,鬼影憧憧。
两更时分,夜色已深,
宫门早已下钥。一个黑影左右四顾,快步走向在御花园偏僻角落的假山石下。
有人早已等候在假山石背后的阴影里。
听到了脚步声,等候那人从暗处转出来,拱手致意,“赵学士来了。”
来人瘦削的身形在月色下拉出细长的影子,
站在假山石下,身上穿的也是清贵文臣紫袍,对等候那人拱了拱手,
声音里满是清高矜持。
“何必急着寻本官来。”
来人赫然是宫中当值的三位翰林学士之一,
年纪最长的赵学士,
赵敬贤。
另外两位翰林学士被梅望舒选中御前伴驾,赵敬贤因为年纪偏大,
学识又不拔尖,
被刷了下来,
白日在翰林院,
晚上负责教授一群小内侍们读书,
经常歇在宫里值房。
“早与你说过,
政事堂还在闭门议事,诸位大人至今未出。议储这等大事,一时半会不会轻易决断,你们何必心急如此。”赵敬贤说完拂袖欲走。
等候那人从暗处走出两步,
拦在找敬贤面前。
月色映出此人的相貌。穿着宫廷内侍的青袍,眉眼五官极为寻常,一旦混入人群便再也找不出。
虽然穿着内侍的袍子,
开口声音沙哑粗粝,明显不像内侍尖细的嗓音。
“赵学士慢些走。”那人不冷不热道,“我家主上命小人进宫问赵学士一声,赵学士之前说起的绝妙计策,可是哪里出了岔子。名单送到程相的手里,时机是否太早了些?”
赵敬贤愤然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回去跟你主上说,赵某的计策时机皆不会错!立储此等大事,当断不断,延误了时机,可就没有下次机会了。”
“原来如此,小的明白了。我家主上还托小人问赵学士,那名单勾圈之事,是赵学士是亲自做的,还是托别人动的手?”
“如此大事,怎能假托别人。”赵敬贤冷冷道,“赵某自己拿笔圈的,回去叫你家主上放心。”
青袍内侍点点头,往假山石下一指,“我家主上还有最后一句话转告赵学士,还请那边僻静处说话。”
赵敬贤抬头看看月色,皱眉往假山石阴影下走去,“还有何事?快快说完。我今晚当值,若是出来得太久,又要惹人非议!”
青袍内侍站在他身后,附耳低声道,“我家主上托小人转告赵学士”
“如果赵学士自认计策绝妙,万无一失……那今夜平王府为何会被禁军重重包围?计策出了大岔子,赵学士竟未察觉?”
赵敬贤脸色登时一变,刚要转身说话,身后青袍内侍的脸上露出冷笑,从衣袖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粗麻绳,从身后套住了赵敬贤的脖颈,狠狠一勒!
明亮月色映照不到的阴影暗处,传出细微的声响。
若不注意听的话,或许会以为是蛇鼠在暗处穿过草丛。
被四名西阁禁卫押解回政事堂的林思时,思绪离散,魂不守舍,抄近路穿过御花园时,脚步趔趄了一下,盯住不远处的大片假山石,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了黯然表情。
“诸位,还请稍侯片刻。”林思时神色低落地道,“前几日拙荆参加宫宴,在此处不慎遗落了镯子,本官过去看看,或许能搜寻回来。”
他信步往假山石后走去。
其实哪有什么遗落的镯子。
他不过是路过此地,想起了贺县主送嫁宫宴当日,在此处和婉娘的争吵,婉娘凄婉含泪的眼神;又想起了梅望舒神色淡漠,在此处对他说的那句:‘林师兄娶了贤妻,还是一样会后悔’。
心绪低沉,脚步凝重,停在假山石下,望向当时婉娘哭倒在地的那片草坪。
明亮的月色下,他看到了一只脚。
那只脚穿着黑色官靴。
只在视野出现了片刻,就倏然消失在黑暗的假山石洞里,只在草坪上留下一条不明显的拖痕。
林思时愕然注视着那条细小仿佛蛇行的拖痕。
下一刻,他转身往四名禁卫等候的鹅卵石径边大步狂奔而去,高喊,“来人!”
三更时分,月上中天。
西阁门外,齐正衡跪地回禀,
“……就这样,兄弟们救出只剩一口气的赵学士。平王府死士见势不对,当场服毒自尽。好在赵学士人清醒过来了,已经录下口供,痛哭流涕,请求减免死罪。”
齐正衡隐约感觉今夜上来西阁的时机不太对,单膝跪在门外,忐忑地拿眼偷瞄天子的神色。
“臣拿着口供,立刻去找周玄玉副指挥使。他那边拿下了所有紫宸宫当值宫人,正挨个审到一半,跟赵学士的口供一对比,找出了紫宸殿里里应外合、替赵学士偷出陛下手谕名单的御前内侍。”
“那小内侍是赵学士在宫里授课的学生,今年不过十五岁,负责殿室洒扫。被赵学士一番口舌鼓动,做下了大错事。”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平王府也派兵围了,明日当面问询平王殿下,臣有把握,能把这桩大案查个水落石出!”
洛信原听完,神色不动,只微微颔首,
“此事做得不错。既然人证物证俱全,明日把人从诏狱里提出来,移交大理寺和刑部会审。”
齐正衡一愣,这等矫诏谋储的大案子,竟然不落在皇帝亲自下诏定罪的诏狱,转交刑部和大理寺会审了?
念头瞬间一闪而过,随即领命,“臣遵旨!”
洛信原关了门,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色走回榻边。
梅望舒安静地睡着,呼吸清浅平稳。
她今晚实在太疲倦,吵闹了那么久的铜铃声一旦停下,她几乎立刻陷入浅眠。
察觉到身边站了人,她从浅眠里挣扎着醒过来,半阖着眼问,“什么事?怎样了?”
“大事,好事。”洛信原俯身下去,安抚地亲了下唇角,又把滑落的衾被往上拉到肩头,
“齐正衡运气好,可以自己用腿走下西阁了。政事堂诸人也不必再滞留宫里。你安心地睡。”
政事堂奉命‘端坐避嫌’的诸位重臣们,到了后半夜时,被苏怀忠安置到几处偏殿歇下。
传圣上口谕,事情已经查出眉目,诸卿今日辛苦,只等天明开了宫门,便可以各自归家歇息。
诸臣放下心来,偏殿里临时搭起的床榻处处鼾声大作。
只有林思时辗转反侧,对着窗外浓重夜色,不能阖眼,不敢阖眼。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阖眼,就会像昨夜那样,又陷入重重梦魇
他的同门师弟,认识多年、御前共事的同僚,梅雪卿。
性沉静,善谋断,人品性情令他赞叹,行事手腕却又令他忌惮。
在他的梦境里,同样的梅姓,同样的如画眉眼,竟然是个女子。
清雅出尘的美人,穿一身大红霞帔,仿佛明珠浴光,一颦一笑皆动人,在红烛下袅袅婷婷地对他万福,低眉浅笑,温婉唤道,“夫她’竟是自己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林思时站在梦境边缘,被重重灰雾笼罩,茫然望向梦境中央、唯一没有被灰雾蒙蔽的所在。
那是一处大红喜房。
他自己同样身穿喜服,站在‘她’的对面。
把揭下的红盖头随手扔在桌上,神色冰寒,言语如刀,冷冷对着‘她’道,
“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出这副贤良模样。实话与你说,娶你进门,不过是依从母亲的意思,我心里早有别人。只恨她出生没有投个好胎,不像你顶着梅家嫡女的光鲜名头,入了我母亲的眼。你既是母亲选中的人,不妨把刚才那副贤良姿态多多摆在母亲面前,让她老人家欢喜,就可保住你的正妻之位,其他的莫要多想!”
一字一句,句句诛心,眼看着面前的清雅美人渐渐失了眼中浅笑,脸色一点点苍白,无声地抿起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