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润随便找了个什么公司上班,时代开始发展,人均工资略比以前高一些,但他从一千多涨到两千多,还是不够自己用。
谈了几个女朋友,最后以分手告终,换了两家小公司,职位仍旧没有前途。江晓云之前提议过是否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什么的,但好几年低迷的生活似乎已经消磨掉了江润奋斗的意志——他连书都看不进去。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平平淡淡十多年,江润将近四十,仍孑然一身。
他当然是渴望能娶老婆生孩子的,这么多年各种相亲介绍从来没停下过,只是江晓云和他的眼光都高——女孩太胖不行,太瘦不行,太高不行,太矮不行,长发飘飘,城市户口,有正当工作,长得最好漂亮。皮肤一定要白皙,性格得温柔一点,做家务手脚麻利,最好家里能有点钱,提供婚房婚车。
这要求几乎是天方夜谭,可江晓云有一番自己的道理——别看他们现在困难,九十年代时也风光过的,在郦云无人不知,并不是什么草根阶层,而是落魄贵族!
介绍人和来相亲的姑娘:“……………………”
总之就这么单着了。
相亲之余一直谈着的那个女朋友前几个月也终于提出分手,起因是女孩想去北京看奥运开幕式,还花钱找黄牛买了门票。虽然花的现在是自己的钱,可结婚以后不就是共同财产了吗?江润知道后和女友大吵一架,对方姑娘非常痛快地提了分手。
分手的时候大概说了不少难听的话,江润从那之后就变得垂头丧气的。
江晓云还是从那个快要空掉的化妆水瓶里掏出了东西,一遍骂那个谈了那么多年恋爱说分手就分手的绝情女孩,一边双手搓搓,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
不管怎么样,生活总得过下去,再不济也得给江润找个有前途点的正经工作吧?这几年全国楼市回温,群南的房地产行业重新开始发展,江晓云的目标是群南商会主席张仁丙的仁和地产。这可是群南第一大的房地产公司,江润但凡能进去,福利肯定是不用愁了。
*******
始于集团、迅驰集团、海棠食品、家人餐厅再加上一个高胜传媒,组合在一起的分量震动了整个群南商界,有头有脸的人悉数到场。
那位商会主席张仁丙很会做人,顾念林惊蛰一行人路程辛苦,昨晚的接风活动搞得并不怎么过头,只摆了一桌晚饭,众人单方面自我介绍加敬酒,还特别提出被被敬的人不用喝,浩浩荡荡几十号人在酒店门口等了半个多钟头,随便吃了几口菜便知趣儿地告辞了。
他们这样利索简洁,反倒给林惊蛰一行人留下的印象不错。
第二天一早,众人酣睡一场,精神焕发,吃早饭时周母还顺嘴夸了两声,说昨晚那个姓张的挺有眼力见,反正行业重合,有机会可以合作合作。
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紧接着张仁丙便出现在了酒店,告诉众人去郦云的专车已经安排好了。
众人这次回来并不想弄出多么大的动静,张仁丙安排的车便很低调,一辆新空调的大巴车,足够坐下几十个人。
群南多山,山路蜿蜒,高胜和邓麦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跟随林惊蛰到达申市那一路的恐惧。好在几年前,群南省内的高速公路终于全部通车了。
从群南市到郦云,自驾只需要短短三个钟头。
高速沿途能看到开采的矿山和依矿栖息的村落,从各个村落的建筑风格,不难看出群南农村居民优越的生活质量。
张仁丙算是打入了内部,路上给众人介绍这些年群南的发展和经济条件,周妈妈看他顺眼,同他颇多感慨:“现在生活真是越来越好了,再往前十几年,我们年轻那会儿,哪有那么多房子住,那么多车子开?”
一边说着,她一边翻找张仁丙生怕他们无聊带上车的零食,柔声问坐在前头闭目养神的林惊蛰:“惊蛰,口香糖要不要?”
林惊蛰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没能睡饱,闻言眼睛都不睁,闭着眼睛回答:“不要。”
张仁丙迅速瞥了他一眼,恰见到坐在他身边从昨天第一次见面起就明显能看出不爱说笑的肖驰正张开大手覆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
邓麦的心思全在自家老板身上:“总得喝点水吧?你早饭也不吃,这样怎么行?”
“我就想睡会儿。”林惊蛰打了个哈欠,小声同肖驰道,“胳膊……”
肖驰便了然地将在他肩上按动的手挪了一些下来,轻轻地揉肩膀,同时低头旁若无人地亲亲他的脸,看他的眼神也略微带上些歉疚。
“林总这是……?”张仁丙刚开始还以为这群人应当是以年纪大的这几个为首,但现在看来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顾忌着距离问题,他也不敢贸然去朝林惊蛰献殷勤,只小心谨慎地同身边几个年轻人旁敲侧击。
高胜在外头圆滑得就像一尾抓不住的鱼,闻言只是敷衍地朝他笑笑:“没事儿,估计昨天赶路累着了,睡睡就好。”
一边这样回答着,一边又用不善的眼神瞥了肖驰一下,掏出自己的保温杯兑了一杯温水递给林惊蛰喝。
林惊蛰喝完水靠着肖驰的肩膀渐渐睡了过去,周海棠伸手试了下空调口的温度,从包里抽出一条小毯子抖开来给他盖上,肖驰为他掖好,然后轻手轻脚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将他的座椅靠背放到最低。
张仁丙:“………………”
这小皇帝一样的待遇是怎么回事?宠儿子都少见那么宠的吧?
他憋得难受,忍不住便想出声询问,谁知刚一张口,坐在同排的高爸爸和周爸爸便有致一同转身对他竖起手指——“嘘!”
林惊蛰睡了几个小时,临下车才被肖驰轻轻摇醒,补充睡眠完毕,整个人精神充沛,奇怪的是启程的时候就对他很客气的张仁丙不知道为什么下车后对待他的态度越发小心了。
一言一行无不谨小慎微,活像他什么大老虎,一言不合就会张嘴吃人似的。
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郦云也变了,和十几年前的昏黄老照片里的模样大不相同。
远处的山峰终究还是被挖得千疮百孔,这倒和林惊蛰上辈子所知的进程一般无二。车开过主干道,可以看到新盖的楼房和翻修过的一中,彩色的跑道隔着老远便能抓住视线,暑假期间,没有课程,只有零星的一群孩子在里头奔跑玩耍。
胡玉温柔的面孔上满是怀念:“学校还是老样子啊,真好。我还记得惊蛰毕业那会儿,校门口到处都贴着横幅的样子呢。真可惜没拍下照片来。”
“横幅?”肖驰闻言不禁挑眉,“什么意思?”
“咦?你不知道么?”这件事情可是胡玉教职生涯里永远的骄傲,“惊蛰那一年高考,可是咱们郦云市的第一名,在全省考生里都名列前茅,市里的报纸新闻连续报道了好几天呢。”
她这么说着,脸上都散发出了充满骄傲的光彩,肖驰牵着林惊蛰的手微微一紧,俯首看他:“那么厉害,怎么从来都没提过?”
故事重提,只有林惊蛰知道其中的内情,他不由羞赧:“十多年前的事了,又没什么了不起的,提他干嘛啊。”
他一边回答,又忍不住回忆曾经,视线变得怀念而怅然。这幢熟悉而又不熟悉的建筑经久地伫立于此,唤醒了他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很多很多年前,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惊蛰天,他也曾站在这个位置,独自遥望远方。
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此时的他已经无法追忆,当下只有肖驰时刻散发着热力的手掌温暖着他的掌心。
“咦?胡老师?您什么时候回的郦云?”一中大门口的传达室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奇的问候,里头随即钻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胡玉一眼认出了对方,“赵老师?!”
是一中一位资历颇深的语文老师,林惊蛰和高胜他们也有印象。
这位老教师不认得什么商场上的面孔,只当胡玉是回乡探亲,分别十多年的同事再度相见,一时手拉着手,说不完的话滔滔不绝。
得知胡玉现在在燕市的师范大学当教授,对方颇为惊奇她的境遇,等到胡玉说完了自己考研成功后被南新首富一跃而成啊!”
“哈哈哈哈!”
“齐清地产bababa……”
“知晓地产bababba……”
江润听到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嘟声和周围的闲聊,这具身体笑骂了众人一声——“滚蛋”。
然后发生了什么?电话接通后对面的人说了很多东西,他的脑子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只剩下呜呜风声和疾驰的跑车窗外流逝的风景。车行驶过弯道的惯性带得他左右摇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冲击、灼热、疼痛、尖叫、警笛,四下火光冲天。
“咚”的一声,江润猛然睁开眼,满头大汗,额头被撞得疼痛难忍,入目却只看到自家廉价且破旧的茶几。
他花了几秒钟消化这个场景,随即缓缓从地上爬起——复合地板、窄小的沙发、他刚买不久的hero手机面朝下静静地躺在那里。
哎?
江润激跳的心脏一点点平复,他茫然地伸手抹了把脸,午睡后的疲倦还印刻在脑子里,短暂的休息并没能使得他的精神比较活跃。
刚才只是个梦?
厨房卫生间方向传来母亲熟悉的刻薄骂声:“那么好的太阳也不知道出门干点事,女朋友没有,工作不做,天天就知道打游戏,就知道睡觉!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从房间睡到沙发,从沙发上摔下来都不醒,你是人啊还是猪?你看看人家林惊蛰,你再看看你自己,废物东西!”
江润早被骂习惯了,左耳进右耳直接出来,和一个对一切都不满生命中充满负能量的母亲生活需要强大的内心。
他在原地怔坐了一会儿,回忆方才的梦境,只觉得非常奇怪,不像是单纯的想象才对。
“妈。”他胡思乱想之下,忍不住便想找个人来倾诉,“我梦见自己出车祸了,飙车的时候从不知道哪个盘山公路上摔下来。”
江晓云提了一兜毛豆从厨房出来客厅剥,闻言只朝他翻了个白眼,“还飙车呢,做你的白日梦吧,家里有车么你就飙,飚什么车?面包车啊?”
江家只有一辆小型面包车代步,通常情况下是江晓云夫妇在开,平常给工程队拉拉东西还行,江润嫌弃不体面,一直没开出去过。此前他的梦想就是能跟家里弄点钱贷款买一辆十来万的新车,不过因为经济原因,一直都没能实现。
江润迷幻的世界被母亲的这句话打碎,一想到这个现实的问题也不由好笑起来,是啊,他家哪有跑车给他飙啊?
还什么飞机拉斯维加斯泡妞什么的,完全与他就是两个世界的元素,他平常也会做一点有关这些生活的白日梦,只不过从来都没有这次那么逼真。
真的太逼真了,逼真得他直到现在仍心有余悸。
江晓云随便开了个什么台,屏幕上正在播放海棠食品新上市的香菇拌饭酱的广告,浓稠的酱汁被倾倒在热腾腾的晶莹剔透的米饭上,一点点渗透进缝隙里,十分引人垂涎。
江润看到自己最爱吃的拌饭酱,拿着手机打开《江湖传奇II》的页面,又转头看到母亲阴沉的苍老的面孔,因为梦境中的失重感和不知道为何居然会切身感受到的疼痛而高高悬起的心脏终于得以回落。
不过暂时游戏是玩不下去了,他伸手抓到一把豆子心不在焉地帮着剥,一边问母亲:“妈,你知道我大姨去哪儿了么?我刚才梦里居然还梦到了她,梦到她和我大姨夫去接女儿的时候被车撞死了。我打电话给她想要钱要飞机出国玩,结果是警察还是律师接的,让我赶去处理他们和一个叫什么齐清地产股份的事情,涉及到好多钱,把我给急的,从山顶一路朝下飙,结果中途撞破护栏一下飞了出去。”
“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梦,里头都是些什么人啊?你大姨夫十几年前就死了,你大姨也十来年没听到消息,他俩哪儿来的女儿?”江晓云听得好笑,忍不住朝儿子翻了个白眼,“一天到晚尽琢磨这些没影的事儿,还跟你大姨要钱要飞机,我看你长得像飞机!齐清地产居然都出来了,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啊,这还真是你大姨大姨夫开的,不过你上学那会儿就倒闭了好不好。”
江润摇了摇头,肯定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对这家公司一点印象也没有。
是啊,既然没印象,怎么又梦得那么清楚?他连梦境中电话里律师朝他简述的齐清地产的股权分配情况和公司目前在群南正在开发的楼盘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太玄乎了。
江润看了眼手机,他还记得拨通界面里显示的那串数字,一位一位,清清楚楚。
他鬼迷心窍地照着拨了出去,结果居然通了!
嘟——嘟——
他额头的汗水都随同冒了出来,一错不错地盯着显示正在拨号的手机屏幕。
终于,通话接通的数字跳了出来,一道粗犷的男声从扬声器里洪钟般响起,带着一点西北口音:“喂!喂?谁啊?!说话!”
而后就是一连串的咒骂,江润立即按了挂机。
电视机上的广告播放完毕后开始今天的新闻,群南地方电视台社会新闻的主持人一脸喜气:“我省招商引资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郦云市日前迎来一批……”
一边说着,画面切换到外景,江晓云第一眼就看到被人群簇拥着的那张面孔,剥毛豆的动作都停顿了几秒。
林惊蛰和小时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个头更高气度也更出众一些,江晓云回忆起几天前看到对方的场景,到现在仍记得自己当时窒息的滋味。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应当是看到了才对,总之认出对方那瞬间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跑,跑得越远越好。
这些天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她自己吓自己,夜里老做梦。有时候梦到一帮人拦路报复自己,梦到自己被人从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被赶了出去,梦见公司倒闭,梦见去世的父亲,梦见年轻那会儿,有时候也会梦到林惊蛰。
后悔这个词儿很苍白,但尝在嘴里,是苦的,和失败一个滋味儿。
江晓云叹了口气,将手心的毛豆发泄似的丢进篓子里,不小心掉出来一颗,赶忙又心疼地捡回去,群南的毛豆这季节很贵,偶尔才能买来吃一回呢。
动作在拾到毛豆的那一刻停下了,半晌后她摇了摇头:“人呐……”
一辈子真长,她曾以为自己会笑到最后,没想到中途便被淘汰。
新闻终于放完,她发了会儿呆,这才转头,便见儿子不知道为什么也坐在身边一动不动
,只是低头看着手机,抽空问了一句:“你干嘛?在给谁打电话?”
江润与她对视一眼,目光有些迷茫,几秒钟后才摇了摇头:“没,可能是打错了。”
是啊,怎么可能呢,那明显只是个梦而已。
自己居然当真,真是太傻了。
*******
盛夏的天气,郦云不知道为什么也跟春天似的下起了绵绵细雨,细雨傍晚才停歇,爸爸妈妈们集体约着去邓麦家喝酒去了,年轻人们相约上山。
“可算甩掉那群尾巴了。”邓麦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家乡的商会太热情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这几天整个群南的商界都闹腾得不行,每时每刻都有不知道多少人想邀约喝酒。邓麦作为始于集团掌管实权的股东兼高管,是这群人的重点盯梢目标,今天还是借口扫墓,才得以稍事歇息。
“小心。”脚下有块比较高的石阶,肖驰眼明手快地扶了林惊蛰一把。
林惊蛰遥望了一眼远处平缓的山坡,神思有片刻的迷惘,随即开口:“到了。”
到了,外公的墓碑。
作为外孙,每年他本该亲自回来扫墓才对,但林惊蛰却甚少踏足这里。
他对这篇墓园的感情复杂难明。
提着贡品的高胜和周海棠立马快一步跑到了前头,找到那块熟悉的墓碑后,将篮子放在了地上。
林惊蛰远远跟在他们后面,脚步迈得很慢。上一世,同样是一个阴雨蒙蒙的天,他带着一瓶酒独自来到了这里。
墓碑上外公微笑着的照片没有变化,打老远林惊蛰便感知到特有的亲密,燕市他和肖驰东泰小区的房子里有一幅比这个大得多的,每天三炷香的供奉从未停歇。
于他而言,这里不光埋葬了亲人的尸骸,更多的,还有他前世今生无法与人言说的记忆。
“外公!”高胜嬉皮笑脸地倒了一杯酒浇在墓碑前,抬头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站得老远的发小,“惊蛰回来看您啦。”
林惊蛰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弧度,在肖驰疑惑的目光中踟蹰片刻,终究迈开了沉重的脚步。
怯懦混杂着怀念,复杂得无法形容。
阶梯距离墓碑不过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但这短暂功夫,他却想到了很多很多东西。
事业、爱人、朋友,还有前几天,在花园路别墅里接待客人时蓦然望到的两张面孔。
江晓云一家曾经是他生命中难以磨灭的伤痕,正是他们的贪婪掀开了他一生苦难的开端。痛苦中挣扎的岁月里,林惊蛰怨恨过很多很多人,甚至包括自己,和这个长眠于此的老人。
外公真的很不会教育孩子,他膝下抚养长大的晚辈,包括林惊蛰在内,思维和个性都一言难尽。
但外公却又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慈祥和蔼,博学多识,林惊蛰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对方抱着年幼的自己温声介绍那些收藏时的画面。
矛盾的情感容易叫人望而生畏,但迈出脚步似乎也比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困难。
林惊蛰站定在墓碑前,发了一会儿的愣,笑骂了高胜一声:“你有病啊,到处都被你的酒倒得湿哒哒的。”
而后在外公柔和的微笑里,挑拣了一处干净的空地跪了下来。
他用手擦了擦地上的尘土,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像上辈子,受的委屈太多,总有许许多多说不完的话想要倾诉。那时他总是独自在这喝闷酒,偶尔承受不住时,也会用一场哭泣来发泄,比如林润生去世,又比如周海棠和高胜判刑。
可当下的他翻了半天,却硬是找不到需要纾解的压力,好半晌后才吭吭哧哧地挑到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抱怨外公:“墓园的路太滑啦,我刚才上来的时候都差点摔倒。”
“好不容易来看外公一次,你跟这瞎告什么状?跟小孩子似的。”高胜听得哭笑不得,把盆子掏出来点燃了一把纸钱,顺便拆开出一个信封,倒出来,厚厚一叠照片。
有奥运会开幕式的时候拍的烟火游人场馆,有国家队拿金牌时拍摄的颁奖和升旗过程,火焰从相片的外围一点点向内吞噬,高胜一边烧一边笑嘻嘻地讲:“今年开幕式可壮观拉,上午国家队又拿了三枚金牌,现场的气氛那叫一个火爆,您要是在,非得从椅子上跳下来。”
烧完奥运的,又轮到另外一叠,是来前林惊蛰上燕市国家博物馆拿的明信片,以各种文物为主题,内里的展品一应俱全,光只各个角度拍摄的青铜器就有二十多张。
林惊蛰被高胜嘲笑,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接过高胜手里没烧完的明信片一张张丢进盆子里,回忆起自家痴迷藏品的小老头,这下估计能叫他满意。
肖驰默不作声地也在他身边跪下帮忙。
林惊蛰理直气壮地朝墓碑问:“这是谁不用介绍了吧?在家给您烧香烧得比我都勤快。”
照片里的外公笑得温和又无奈,林惊蛰看了一会儿后转开目光,吸了吸鼻子。
心中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这次他看到江晓云和江润,情绪居然一点点波动都没有,就像看见了两个陌生人。
他曾经以为豁然的感觉会是如释重负,心情飞扬,痛快淋漓,或者神清气爽。但现实告诉他,豁然也许只是简单的遗忘。
遗忘曾经伤害自己的人,和当初痛苦挣扎留下的疤痕,全心全意投入进新的生活,没有契机,那些令人不开心的过往根本不被想起。
“我们明天就要走啦,下一次来这里看您又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您以后也少回来,就待在燕市定居多好。”仿佛又找回了小时候朝外公撒娇的技能,林惊蛰蛮不讲理地为老人家做了这个决定。小时候他只要用这个腔调说话,哪怕要天上的月亮外公都会想办法摘下来给他,林惊蛰非常自信对方这次肯定也不会舍得拒绝。
还是肖驰制止了他骄纵的举止,严肃道:“不要胡说八道。”
涉及到这方面的事情肖驰总会变得非常不好说话,林惊蛰被他喝住声音,撇了撇嘴,但随即听到对方压低的念经声,还是渐渐肃穆了眼神。
一种凝重的气氛随同经文笼罩在半空,高胜周海棠和邓麦随后也跟着跪了下来,一起给老爷子磕头。五个小辈并排,在这片小城的墓园,是寻常很少能看到的热闹场面。
林惊蛰头抵着地面,还能嗅到高胜带来的酒香,余光看到身边的这几道身影,心中长叹——外公,外公,你看到了吗?
我一切都好,请放心吧。
墓碑上的老人笑得满脸皱纹,温和慈祥,一双浑浊的眼睛在云层消散后露出的阳光中,仿佛倒映出了整片天空的晚霞。
*****
时代发展了,现在从群南开车到申市走高速只需要两个多小时,即便是更远一些的燕市,火车三个来小时也足足够用。胡少峰在无尽的加班中一个电话被召唤过来,还以为是什么紧急事件,问清楚只是请他喝酒后,感觉自己好像占了兄弟一个天大的便宜。
申市的繁华越加精致,这座国际大都市的影响力比之十几年前更加深远,高楼四起,车流如织,入夜后温婉混杂摩登的霓虹散发着让人难以抵抗的诱惑。
“啥意思?”高胜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扯着嗓子朝临近的卡座嚷嚷,“分两个座位干啥啊?又不是坐不下!”
申市的酒吧还是一样的闹腾,还在营业的老酒吧不多,基本都翻修了无数遍,周海棠从进门起就很疑惑地四下张望,好半天才意识到一件事情:“这地方我们来过啊!”
“啥?”高胜一脸茫然。
“你忘啦?”周海棠提着他的耳朵指着舞台上超嗨的DJ提示道,“90年刚刚高考完那会,咱们跟惊蛰来申市炒股票!”
“哦!!!”高胜猛然记起,双眼顿时大放光彩,“那个田……田……田什么来着?”
“田大华!”
“就是他!”高胜当即兴致盎然起来,坐在原地左顾右盼,“我靠,十几年不见,这里居然变这样了……”
另一边的卡座,胡少峰受宠若惊:“这这这这,这不太好吧?”
肖驰没搭理他,径自点好酒水递还给招待,重复了一遍:“麻烦多找几个姑娘,谢谢。”
来这里玩的单身汉们不就是风花雪月那点事儿嘛,招待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下去了,很快又带着五六个青春正茂的女孩过来,肖驰看也不看就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