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炀在急刹中没什么反应,面色自然,但两个人不约而同回去看了眼季涵。
季涵水汪汪的眼珠在眼睛里打转,蹙着小巧的鼻头,脸色被吓得很白,坚强地没有掉眼泪。
“怎么这么不经吓?”闻炀逗了逗他,简单评价。
季苍兰觉得自己跟他的育儿观简直是天差地别,一个太关心,一个太随意,瞪了闻炀一眼,说:“你到后面去陪着他。”
闻炀本来还想跟他牵手,听到季苍兰这么说就有点不高兴,但好歹是他儿子,还是笑眯眯地坐到了后面。
季涵一开始还有点怕闻炀,但后面就适应了,奶声奶气地跟闻炀前言不搭后语,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在互相介绍彼此名字的时候,忽然扯到了隋炀帝。
季涵年纪轻轻,说:“故事里说他是个大坏蛋。”
闻炀笑了一声,问:“怎么坏了?”
季涵说不出来,包子脸圆鼓鼓地皱起来:“很坏很坏!”
不过他马上松了脸颊,指着季苍兰很兴奋地说:“但是爸爸是警察!爸爸会抓坏蛋的。”
闻炀笑容僵了一瞬,但保持的很好,没有被看出来。
季苍兰开车目不斜视,轻声说:“字的意义是人赋予的,我当时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它另外的意思很适合你。”
炀字去礼远众,被用作恶谥。
但季苍兰只是希望,在地狱之火中不断燃烧自己的Elie,能够被人听到真实的心跳。
闻炀。
他听到了,火燃烧下的哭泣,所以披了一身水做的月光,朝地狱深处走去。
作者的话:电脑没电了,快速码了一点发
见家长(中)
饭店定在申市市中心一家老字号中餐厅,派头很大。
季涵之前一直被季苍兰保护在他们生活圈的那个郊区里,在人多的地方,面上有点发怯。
左手紧紧握着季苍兰,右手被闻炀紧紧握着,像个小鹌鹑,完全不敢动弹。
接待员带着他们走到包厢的路上,季苍兰低头跟他说:“你要叫grandpa。”
闻炀听到后噗嗤笑了一声,点头赞同,说:“对,就叫那个最老的。”
季苍兰在知道Caesar和他的关系后就专门搜过,能查到的所有介绍里Caesar只短暂地结过一次婚,但描述过于略去,他无从猜测。
他有点摸不准闻炀的母亲究竟是什么原因缺席,一直也没有多问。
闻炀似乎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松了捏着季涵的手,径直抬过来,拇指把他微皱的眉心揉开,说:“我发现你总是对我很客气。”
季苍兰下意识想反驳,但“没”字停在嘴边,又吞了回去。他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一点没办法完全把想到的事情问出口。
就像最简单的“我爱你”,闻炀说来一百句,可能才换得到季苍兰别别扭扭的一句,那一句还是半吞半吐,拐弯抹角地含蓄流露。
但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因为一个人太久,试错成本太低,边界感就变得很强。
用看似平易近人的外表隐藏了内心真实的淡漠孤僻,导致好像对谁都隔了一层似有若无的纸膜,不敢迈出去踏出第一步。或许有人曾察觉过这层隔阂,但都选择了敬而远之,没有戳破。
闻炀则与他完全不同,Caesar对他教育严苛,但其实也在用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宠爱这个儿子。在最开始的时候,闻炀可以说是自信到了狂妄任性,几乎可以完全做到傲睨万物,不计后果的地步。
当年季苍兰就是被他这种迷之自信吸引了目光,第一次被挑衅时有了回嘴的冲动。
所以后来闻炀一直说他脾气不好,季苍兰都有点难以理解。
他只是想不到怎么会有人……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如果不是身份地位让人不敢忤逆,季苍兰觉得他早晚会被人教做人。
但季苍兰也从来没察觉过,正是闻炀太过肆无忌惮的性格,才能一把扯下他心里那张纸,在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才能看到的时候,变得格外不同。
闻炀看他愣住,似乎是觉得他此时的表情很有趣,揉了揉细白的面颊,调笑他:“跟我撒个娇。”
季苍兰立刻回过神,眼尾红着瞪了他一眼,薄唇动了动,惯用敷衍手段:“滚。”
说完,拉着季涵继续包厢走去。
闻炀被拉了半步,大步追上去,走到季苍兰侧边,单手揽住他肩头,又笑了一声,但及时停住,问:“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季苍兰脱口而出:“你妈妈在哪里?”
但好了没几秒,话刚出口便觉得这个问题太私人,想要道歉。
“我没有妈妈啊,”闻炀却先一步把他的话截住,一脸轻松自然,没有任何不悦:“我的姓氏是Caesar的,他本身有华国血统,觉得该有孩子了,所以跟一个华国名媛联姻生了我。我出生之后觉得有个孩子还不错,但怕把我玩死,又生了Siren。”
或许是他把这件对很多人来说过于敏感的事情说的太轻松,又可能是他毫无保留地语气让季苍兰的界限也跟着融化。
季苍兰想了想,又问:“那你还记得你母亲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闻炀耸耸肩,“没有问过,我有记忆的时候家里就没有女人承担母亲的角色。”
“那Caesar和Siren……”
季苍兰站在包厢门口,想到屋里那对父子令人咋舌的关系,哑了声音。
闻炀不安好心地笑了一声:“这是Siren自找的。”
门被人推开,包厢里很安静,也没有听到交谈,但空气中响着一种古怪的震动声,似乎是一个小型马达喋喋运转的嗡鸣。
Caesar不在里面,只有闻迎隔着圆桌坐在红木椅子上,抿着唇,脸颊有点不自然地潮红。
两个人的脚步立刻顿住,闻炀似乎是习惯了,但因为季苍兰停住了也跟着停住。
季苍兰当机立断地捂住季涵的眼睛,问:“你们在干什么?”
闻迎在他们进门的时候就转过了视线,时隔两个月不见,他又染了头发,艳紫的发色衬得身上的皮肤更白,脸颊像俄罗斯精致的人偶,红唇随之颤抖了一下,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颤抖着说:“痛……”
Caesar的声音从下面响起来:“马上好了。”
季苍兰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无语过很多次,但这次可以排进前三。
他连带着瞪了闻炀一眼,想说:你们家怎么一个比一个还要无节操。
不过他显然是误会了,Caesar关了机器站起来的时候,衔着烟,手里捏着一把小型纹身机,看到他们微笑了一下,若无所觉地说:“坐吧。”
闻迎站起身甩了甩腿,季苍兰这才看到他右边的小腿上红了一片,有一个刚纹上去的纹身,是一朵迎春花,但被放在一个玻璃罩里。
像小王子的那朵玫瑰一样。
作者的话:坦白来讲,我本来今天是想摆烂一天的,但是这个收藏跳的把我吓到了,我被收藏push了,屁颠屁颠起来码字
见家长(中下)
本来觉得这一版很没必要太啰嗦了,就舍弃了,但是好像这版也不错,先留着
五十出头的Caesar在季涵面前,倒是比他想象的更加……
季苍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那张对同年龄来说年轻得过分的脸,努力想出了一个词,好相处。
甚至可以说太好相处了。
让他无法将两个月前在邮轮上准备“大义灭亲”的狙击手划伤等号,但他旋即转念一想,觉得即便那天自己没有开枪,Caesar也不见得真的会开枪。
Caesar和闻炀很像,不光是容貌,性格也有些近似,但要比闻炀更加沉淀与圆滑。
季涵就被这种伪装欺骗了,被推着小脊背,软软地叫了一声:“grandpa.”
Caesar听到后先是斜了闻炀一眼,而后笑起来,弯腰伸手,亲自把季涵抱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问他:“几岁了?”
季涵很乖地说:“五岁了。”
Caesar遂道:“其实看得出来。”
但他的话并非对着季涵,而是说完笑着在闻炀脸上扫了一眼。
闻炀表情登时变得有点不自然,顿了顿,而后飞速地转头看了眼季苍兰,季苍兰并没有留心他们这句对话,因为他被闻迎那边的动静吸引了。
闻炀只好撇撇嘴:“反正我当时在发病,精神不大正常没有看出来,Siren也跟着误导我。”
往常来说,Siren听到他这种推锅行为的时候,已经炸毛了,但今天也没加入他哥哥和父亲兼情人之间的对话。
他正在和季苍兰对视。
刚刚关了纹身器后是静了很多,现在适应之后季苍兰还是听到有嗡声在响,他站在一边无从插入闻炀家里的对话,化身边缘人站在闻迎边上,不尴不尬地站着,一边仔细去找嗡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这时候闻迎就抬头和他对上了视线,单手撑在他面前的椅子上,肩头滑落一大片白滑的肌肤,勾着唇笑了一下,问:“你在找什么?”
“我好像——”季苍兰刚说了三个字,就立刻停住,他发现嗡声是从闻迎身上传来的。
似乎是早已料到,闻迎暧昧地朝他眨了眨眼。
季苍兰有点受不了他这样,当即移开了视线,把刚刚进门时已经撤回的半句话重新再脑海里浮现。
这时有服务员进来询问是否可以上菜,闻炀迫不及待和Caesar结束煎熬的对话,朝他点头,拉着季苍兰在一边坐下。
季涵被Caesar留在身边,旁边就是闻迎。
闻迎很喜欢小孩子,一直在跟他童言童语地瞎聊,从你今天作业多吗,讲到你们老师太可恶了,竟然留这么多作业。
Caesar另一边本来要坐季苍兰,但闻炀知道他会坐立难安,就抢先落座到Caesar身边。
菜已经上齐了,Caesar拿了筷子给季涵夹了一口梅菜扣肉,放下公筷才沉声开口:“以后就好好的了?”
“对。”闻炀道。
Caesar很淡地扫了他一眼,又被季涵夹了一点菜。
季涵抿着小嘴巴笑起来,说:“谢谢爷爷。”
Caesar也回了他一个和蔼的微笑,这之后有整整五分钟,饭桌上除了筷羹丁当,再也没有任何声音,直到闻迎失手掉了个勺子,碰在完壁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震荡在空气中。
“这个包厢只有四个人吗?”Caesar抬手又给季涵夹了根芥蓝,很平淡地出口,声音不大,但让人心头一颤。
季苍兰放下筷子,清了下嗓子,说:“只要他还喜欢我,我们就会一直走下去。”
Caesar优雅地用餐帕沾了沾唇,又倒了杯茶水,在这一冗长的过程中都没有出声。
季苍兰一直都知道他其实非常在意自己把闻炀弄进去的那五年,如果没有他的横插一脚,闻炀在六年后的今天或许已经在私人军火商中拔得头筹。
所以,从进来的时候,只叫了他一声就没再吭声。
Caesar对他这句话,未置可否,反问道:“如果他不喜欢你了呢?”
闻炀刚要说话,就被季苍兰更快地截断:“我会像六年前一样,亲手把他关回伏隆特去。”
他话音刚落,一个房间五个人,三双眼睛就齐刷刷看过来。
季苍兰面不改色,继续道:“我们的关系只会是爱人,或者仇人,绝对不会是陌生人。”
言毕,他扭过头看向闻炀:“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只是不想你们的关系因为我而闹僵。”
他失去过家人,才更知道家人的可贵,不惜牺牲自己,让闻炀和Caesar的父子情维持如常。
Caesar短暂地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好像只是单纯的发笑:“你知道他精神分裂的事情吗?”
“我知道。”季苍兰和他直视。
Caesar又问:“你知道他的病在离开伏隆特前就几乎痊愈了吗?”
闻炀握着筷子的手一顿,被季苍兰稍微用力地握住,但他还是面带微笑:“我知道。”
Caesar了然地点头,说:“那想必你也知道os和Germanic是Saffaron安插Elie身边的双面卧底,Elie又把他们安排在了你身边。”
“我——”季苍兰猛不丁回头看向闻炀,覆在他手面上的五指骤然紧缩了一瞬,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os是张妈在“鸢尾”计划中的代号。
但他一直以来都以为张妈是被闻炀策反,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监视者,在那通电话里,Saffaron都没提过张妈竟然从始至终都是他的人,而是引导着他往错误的方向猜测下去。
季苍兰忽然想明白了,根本就不是Germanios两个跟随他一同退役的特工被闻炀策反,才没有人告诉他闻炀假释的消息。
而是打从一开始,Saffaron就没打算告诉他这个消息,只要张妈没有暴露,仍旧被闻炀信任,Saffaron就会知道他们在华国境内的一举一动,从而在一个完美的时机,将闻炀一举捕获。
季苍兰死死盯着闻炀,语气很冷:“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张妈是Saffaron的人?”
闻炀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黑了脸,用母语快且低地咬牙问Caesar:“你想说什么?”
Caesar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咀嚼完口腔里的东西,才缓缓开口:“我知道觉得夫妻之间,有点小秘密固然很好,但有时候还是需要坦诚布公,才能走得长远。”
“你一开始就知道张妈即使被你策反,也依然是Saffaron的人,是不是?”季苍兰问。
闻炀这时候已经不得不回过头来面对他,语气很低,声音也变得含混:“是在伏隆特的那五年里想出来的,他们被我买通的时候表现得太渴望某些东西了,有点不对劲。”
“所以,”季苍兰轻缓地眨了下眼皮,面色发白,“那两个月里的每一件事,真的全部都是你演的?在船上的时候,符佟给我打的那通电话也是你授意的吗?”
“就和我在保安亭跟你说的一样——”
“我要听实话!从头到尾的那些事情,我全都要听你重新说。”
闻炀张了张唇,静了片刻:“你看到我病情发作都是真的,我前后住了两月疗养院也是真的,符佟说的也都是真的,我一开始的幻想真的是去炸船,不想吃药被他骗了吃伟哥,这些都是真的。不过符佟不知道我已经分清了现实和幻想,他只是想告诉你他所知道的真相。”
季苍兰像是不想继续听他苍白的解释,打断他:“那你告诉我有什么是假的?”
闻炀沉默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季涵是你儿子的?”季苍兰又问。
他之前觉得有一个时间很奇怪。
如果要做亲子鉴定,闻炀把季涵带来那天就可以做了,为什么会一直拖了整整一个月?还被Siren做了手脚?
在今天之前,季苍兰心里的这种奇怪感都被归因于闻炀在那段时间病情复发,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件事。
但现在从Caesar的话里,他好像离真相更近。
闻炀不吭声。
季苍兰立刻转头看向季涵的方向,勉强支起一个笑容,柔声问:“呱呱,他什么时候教你叫爸爸的?”
这是他从来没有去问过的问题,因为闻炀前面演得太自然了,让他觉得季涵是在近期才改口的。
季涵鼓了鼓小脸,憨声憨气地小声说“我要好好想”,兀自嘟囔了一会儿,说:“是爸爸带我去大房子的。”
小孩子的称呼一旦定下就很难改变,说话的方式也与成人早已适应社会下约定俗成的不同。
但季涵从来不会答不对题,季苍兰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闻炀在绑走他的第一天,亲自带了季涵去那栋庄园,在那时就已经自称为“爸爸”。
闻炀在Siren动了手脚的那份鉴定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真相,就连在张妈面前他都在演。
季苍兰没有回过头去看闻炀,“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Caesar和闻迎对他们这边冰火两重天视若罔闻,一边一个给季涵夹菜,一个喂季涵喝水。
季苍兰和闻炀好像被隔开了一片纱,空气凝固着,成了一个透明果冻,包裹着他们。
良久后,闻炀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我知道我们之间就是无解的,哪怕你已经退役,但你还是接受不了我过去的身份。再加上刚出来的时候,Saffaron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本来是想先甩开他,再去找你,但是只要他还盯着我,我就不可能成功脱身。”
他此刻悉数交出的真相,才真正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在那时候我恰好复发,找了心理医生,结果发现她是Siren的人,Siren那时候已经和Saffaron搭线。于是我就将计就计,顺着曾经的那个妄想演了下去。你不知道真相,才能让我在那枪之后确实死了的真实性变得最高。”
“在那个保安亭你其实猜错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报复你,我只是想逼你一把,让你明白我们还可以有第三个选择。”闻炀低声道,“那天,我准备的针其实是怕你察觉到有不对的地方会逃跑。”
他说完,无奈地笑了一声:“没想到你根本就没有去想,我后面才觉得不需要再把完整的真相告诉你,瞒你一辈子,对我来说要更有利。”
季苍兰背脊挺得僵直,低声问:“你想过要告诉我吗?”
闻炀抿了抿唇,很快地说:“没有。”
但他旋即反问:“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全部的真相,一直演到作为Elie的我假死,那之后你就肯跟我在一起了吗?”
“不,你不会的,在你心里那些所谓的“大义”和“使命”永远比我重要,”闻炀不等他回答,已经给出了答案。他自嘲地哼笑了一声,“我不逼你,我不拿我的命逼你,你永远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知道!”季苍兰声音高了一瞬,引来季涵的目光,他朝季涵笑了一声说“我们没事”,又放低了声音说:“我甚至已经准备跟你一起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