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哼歌,季苍兰如芒在背,回答问题一样举了下手:“我。”
护士问:“现在可以下床吗?”
“没问题。”
“跟我来换一下无菌服,他在ICU里。”
符佟见他慢吞吞地下床,脚跟落地的时候腿抖了一下,急忙说:“你不要逞强啊。”
护士也跟着道:“要是不舒服就再休息一阵子,病人现在只有十分钟探望时间,等他明天醒了再去也可以。”
“没事的,”季苍兰扶了下床,缓缓直起身,朝前走了两步,扭头笑起来:“现在好多了,在病床上躺久了,就觉得越躺越虚。”
符佟勉强配合地笑了两下,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在出门的时候陡然弯下来,在护士看不见的身后快且短暂地扶了一下墙面,细瘦的指尖发着颤。
闻炀住在ICU单间,在走廊更深处的位置。
季苍兰通过消毒风口后,要穿过漫长的ICU观察室走廊,才能抵达。
进了ICU,好像全世界的千奇百怪,就只剩下了消毒水的味道。耳边的声音也变得稀少,仪器运转的声音、病人间或痛苦的呻吟,以及一些微不可查的窃窃私语。
在这条狭长的走廊里,他怀揣着肚皮里新生的希望,行走在死与生的边界线上。
从来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季苍兰想要见到闻炀的心更加迫切。
他希望在走廊的尽头,等待着他的会是一双夹杂着万千思绪的幽绿眼眸。
门被推开的时候,在药效下,闻炀已经快要睡过去了,又被开门的动静惊醒,清醒过来。
有熟悉的脚步声朝他靠近,平放在床上,夹着指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床边摆着一把椅子,也只有一把,不偏不倚,正正好好。
像是某人的专属。
季苍兰在属于他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我不是……”闻炀困难地侧过脸,用力朝他的方向,嘴上还带着透明的呼吸罩,发出虚弱的气声。
季苍兰坐在他身边,为了听清他的话不得不站起来,弯腰贴过去,关切地问:“怎么了?”
脸颊触碰上手指,同那天在海上一样的力道:“恨你……”
他顿了顿,眼瞳转过去,和闻炀对视:“我知道。”
“我只是,”闻炀大喘了口气,牵动了心脏处还未完全愈合的肌肉,英俊苍白的脸皱了起来。
季苍兰微一抬臂,柔韧的手指贴上眉心,俯下身帮他捋平蹙起的眉,温柔道:“我知道,别说了。”
但闻炀坚持要说完剩下的话。
他闷哼了一声,黏在脸颊上的手没了力气,快要垂落,可是他又不想,于是用了更多的力气努力留在手下细滑的颊畔。一只稍小一些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支撑住了闻炀的手。
他们共同拥有的时间不再是眨眼的一瞬,往后变得绵长。
季苍兰很耐心地等着他,只要他想说,他就会一直等在那里听。
“我只是太痛苦了,”闻炀沉又缓地闭了下眼,吐字含糊,用不上力气,“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你……他们都说我要恨你,没人教过我怎么去爱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季苍兰垂下脸,和他抵着额头,指腹轻抚在闻炀眼角的水痕上,很轻柔的语气,像是不敢用力,“我也爱你,我爱你,闻炀。”
爱与恨在体内交缠,又相互抗衡,痛苦快要把心和灵魂分裂成两半。
一半是极端的爱,一半是极端的恨。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卧底的后三年里,每一个月他都会接到顶头上司问讯的电话,会有专门的心理医生不断给他下达暗示,强制他冷静去面对剧烈的情感波动。
在每一次的辅导中,心理医生都会问他三个问题——
“你爱他吗?”
“你能分得清这是真实的爱还是你表演出来的吗?”
“你明白他对你展现出来的爱或许只是他想给你看的吗?”
……
所有的问题最终要引导他说出那个“我不爱他”的结果,一次又一次加强心理暗示。
这样的心理辅导持续了整整三年,次数逐年递增。
最终由每月一次,变成了每周一次。
因为他们察觉到季苍兰真的对目标产生了爱情,这样会造成两个结果。
第一,在他们相处中季苍兰是卧底的身份暴露,让目标警觉。
第二,季苍兰中止卧底任务,重新派人来潜伏。
但这两个结果对他们来说,代价都是巨大的。“希尼柯夫”或许会上当一次,但第二次绝对慎之又慎。每个人都在谨小慎微中用巨石一样沉重的目光注视着季苍兰,他的结果几乎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们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就为了近在咫尺的一场逮捕,没有人愿意在此时放弃。
所有的重担都抗在季苍兰一个人的头上,他只是这场浩大行动中一枚再小不过的螺丝。如果他暴露了,等待着他的将是耗时几年,跨越数十个国家,几千个人共同努力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
失败的结果他承担不起,在这些事情前,他对一个错误的人,产生的错误爱情显得可笑,又那么微不足道。
一边是庞大压来的良知,一边是视若无物的爱情。
所有的压力都成了无尽的痛苦,让他学会了用极端的理性来伪装自己。
在逮捕闻炀的那天,季苍兰格外的平静,用与往前所有罪恶滔天,终于被缉拿归案的罪犯一样的目光,亲自给他铐上了亮得晃眼、又刺眼的手铐。
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舍与留恋。
闻炀只要恨他就好,恨他的无情和冷酷,恨他的精心谋划与表演,恨他的一切。
只有恨了,才不用和他一样痛苦。
此后,绵绵无绝期。
他成了一个自由的、活着的死囚。
季苍兰自己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事情,经年累月的积压在心底,无数次变成漩涡,将他的灵魂撕裂成碎片。
季苍兰在过早的年纪就学会了自我消化一切的痛苦,内耗着一点点侵蚀完整皮囊下千疮百孔的身躯,太早的接触了现实的丑陋,才变得更加沉默。
这些只有食物链低端的他,才能承受的沉重现实,闻炀以前无从体会,之后也不会知晓。
闻炀不是小美人鱼,他一直是王子,以后也只会是王子。但季苍兰甚至连小美人鱼都不是,他不是王子,更不可能是人鱼公主。
他只是现实里,笨拙的、灰扑扑的、不起眼的、无人在意的,但恰巧被王子爱上的一只儒艮罢了。
作者的话:下面开始谈恋爱了。
不想把小人物的现实写的很直白很赤裸,毕竟是结局圆满的狗血童话,但如果不能get到最后季苍兰的无奈和感情的话,我就加上去。
40
“笃笃。”
前窗被敲响,季苍兰捂了热水袋的手从衣服里拿出来,起身拉开窗玻璃,还是上次的外卖员。
外卖小哥嘿嘿笑了下,说:“这次是A栋28楼秘书办。”
“A栋没有28层啊?”季苍兰迟疑了一下,还是从他手里接过外卖,看了眼上面的地址,估摸着应该是谁把B栋错填成A栋了,跟他说:“我也要过去,顺路帮你送去吧。”
十一月下旬天要更冷,空气里还夹了股散不去的湿气,穿了毛孔深入骨髓,走起路来骨头碰撞在一起,偶尔会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季苍兰恨不得把被子都包在身上,他早上穿了高领毛衣,出门的时候把衣服裹得更紧。
羽绒服的帽子遮住了眼睛,衣领的拉链拉到了最上面,埋了瘦削的下巴露出眼睛到鼻梁一小段白晃晃的脸。
要不是手里提着外卖,门口的保安都几乎要觉得他是对面友商派来剪发财树的。
季苍兰露不出嘴,只能用力弯了眼睛笑了笑,说:“来送外卖。”
守着公司大门的保安大哥已经和他很熟悉了,这段时间他几乎天天这时候过来,活像楼里定点来打卡上班的白领。不过人家都是上班时间打卡,他倒好,每天午饭时间准时报道。
“这么冷吗?”保安大哥看他裹得一天比一天严实,诧异地说,“大小伙子身体扛不住啊,吃点腰子热热。”
季苍兰乐呵呵地说:“好嘞。”
一边应着,一边扯出衣服里挂着的门禁卡,在闸机上滴了一声,走了进去。
文生船舶全称“文生船舶重工有限公司”,并非寻常船舶零件制造公司,主要为军工船舶零件制造。
A栋是普通民用船舶制造的办公楼,而B栋才是文生船舶真正的核心大楼,有几层楼直接划分给了船舶研究所的高科人员,所以管制极为严苛,不同楼层职员拥有的权限也不相同。
季苍兰定点要去的销售部和秘书办就不同属一个权限内。
但他的这张员工卡却能一路刷通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午休时间上楼的人不多,都是下楼去食堂的。
他的卡刷红全楼的按键就没有那么惹人注目。
季苍兰先去28楼秘书办松了外卖,被拉着喝了杯热水,分享了几个小面包,又蹭了几口饭,才水足饭饱地拎着其余几个外卖去了13层的销售部。
销售经理的办公室是拐角辟出的一小间玻璃间,做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走过去的时候有赶着下去吃饭的销售部员工认出他,打了个招呼:“季哥又来找你弟弟吃饭啊。”
季苍兰笑了笑,把外卖分给他们。
B栋拿外卖的保安亭离办公楼更远,因为季苍兰频繁的过来,有人就干脆把外卖地址定到了A栋,托他过来的时候捎一下,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起来。
季苍兰一个保安,活像是销售部编外人员。他年纪比这些二十六七的小年轻都要大上一些,熟悉之后都称兄道弟的。
季苍兰有很长一段的青春都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出来后考上警校,也都是有很多年都没体会过和这么多同事相处的感觉,一时间有点乐不思蜀,再加上压抑了许久的心事终于解决,颇有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态势,天天对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办公室里空调很暖,季苍兰也跟着热起来,后脊出了层薄汗,他把帽子摘下来,敞开羽绒服,身后就有人靠过来。
他在人出声之前就转过了头,反倒让过来的男同事惊了一下,但很快想起要说的话:“季哥,问你个事儿呗。”
季苍兰说好,就听到他问:“有没有女朋友?我们部有个姑娘派我来刺探一下。”
季苍兰闻言笑起来,从高领毛衣下掏出一个戒圈:“何止是女朋友呀,我儿子都五岁了。”
顿了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手习惯性在小腹克制地抚摸了一下,又说:“明年春末就有女儿了。”
对方瞪圆了眼睛,说他这么幸福,儿女双全,简直是人生赢家。
他被说的有点害羞,嘴上应了两声,在走之前说:“代我跟她说声不好意思。”
“得嘞,”男同事摆了手,意思是让他放心。
办公室的人都往外赶去吃饭,只有季苍兰一个人在朝深处走。
在要敲响经理办公室的时候,被低声叫住:“干什么的?”
他动作一顿,扭头看到身后的销售总监,老实回答:“来找闻经理。”
王总监心说,我还能不知道你找谁,你一个看大门的保安来来往往都大半个月了,在我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的来别的部门。
本来新董事在他这里安插的销售经理就让他不满很久,先前的销售经理是王总监一手提拔起来的,而王总监又是老董事长提拔起来的,公司换了董事长跟被收购几乎没有区别。
严格意义上来说,文生船舶其实属于外企,因为主要控股人是沙国的军工大头。但那边主营业务并非船舶制造,更偏重于枪械武器的生产。因此对华国内的公司放手不少,几乎一年才会来例行视察一次,这就给了他们不少刮油水的机会。
现在老董事长被停职,新董事长做事雷厉风行,凡是都讲究公开透明。
王总监心有不满很久,但无处发泄,天天看着新董事长派来的这个销售经理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就差没骑在他脖子上撒野了。
想到今早,又被闻炀用视线嘲讽,王总监恨得牙根子都痒得像十万只蚂蚁在里面爬。
正面逮到闻炀那个当保安的哥哥,更要好好刁难。
王总监阴沉着脸,问:“你是什么部门的?”
季苍兰迟疑了一下,回答:“公司保安。”
王总监反问:“那你觉得一个工作区域是公司大门的保安,天天来核心大楼当自家后院一样闲逛,像话吗?”
季苍兰好久都没有这种被上司训话的感觉了,忽然来一遭,被问得浑身一凛,挠头想了想,好像确实是不太合适。
他愣愣地用指尖搓了搓衣角,怕继续说下去会影响闻炀的工作,局促地朝他点点头,说:“不好籃聲意思,我先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
“站住。”
有两道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从背后异口同声地响起。
吼完的王总监也顿了一下,看到旁边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拉开,闻炀抱臂斜靠在门框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闻炀动了动目光扫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移走。
王总监被看得一阵脊背发凉,但又不想落下风,趁着这个机会把事情挑明了说:“闻炀,我知道你是董事长很看重的人才,但是公司也不是你家,不能肆意妄为。我们楼里那么多保密部门,一个保安在里面走来走去你觉得合适吗?”
“为什么不叫我?”闻炀径直掠过他,姿态漫不经心地靠着门,目光落在季苍兰脸上。
季苍兰看到王总监的脸就像还没熟透就落了地的瓜,青黑交加,有点尴尬地小声回答:“你在工作。”
这小半个月他们一直在磨合彼此全新的生活方式,拆穿一个又一个之前建立的谎言,真正从零开始了解彼此。
职场中的闻炀对季苍兰来说是陌生的,而在层级关系紧密的公司中,谨小慎微的季苍兰也不再是那个肆意挑衅闻炀的小警察。
环境不同,文化不同,身份也不再相同。
他们一时间还无法做到像之前那样旁若无人的彰显彼此的存在。
闻炀能到华国来是和Caesar签了条约的。
他必须从基层做起,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不能利用特权走便利通道,要在五年内做出成绩来,向Caesar证明他能在华国独当一面,而不是一时兴起,找点乐子。
闻炀却不认同他的理由,冷静地说:“任何时候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在。”
他明白从任务中脱离后,两人身份又恢复了天差地别的悬殊,若是没有那个任务,或许这辈子两人都没有机会说话。
这些事情他以前不会去多想,也觉得不重要,因为他的人生太过顺遂,几乎没有什么得不到的。现在他开始深思,却不能一时半会儿改变强硬的习惯。
但季苍兰不想因为自己拖累闻炀,他的人生已经这样了,不希望闻炀也变得和他一样身不由己。
哪怕过往再光鲜的履历,他的身体素质都已经达不到曾经工作要求的三分之一,他的职业被华丽的履历局限,但他又被自己的选择局限地更死。
如果这五年里闻炀在华国没有做到让Caesar满意,他还是会被绑回沙国,被迫接受很多他从来不喜欢的东西,重蹈覆辙。
季苍兰站在原地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像一只半缩不缩的刺猬,只是说:“你太累了。”
闻炀从手术台上下来后就没有完整休息过几天,每天夜里在书房都呆到接近凌晨的时候,他看到过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件和表格,盯了一会儿就眼眶胀痛。
季苍兰的人生没有让他任性的选择,所以才更明白知道在这个社会上,一步一个脚印是多么举步维艰。
正是这么拼命的闻炀,才让他更加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闻炀好不容易种出的花园,不敢给他带来一丝麻烦。
在此刻的对视中,季苍兰再一次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鸿沟,他轻缓地眨了下眼皮。
闻炀“啧”了一声,扭过头去和王总监说:“现在是午休时间,我能去吃饭了吗。”
但也只是象征性地加了个“吗”字,根本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带着季苍兰走了出去。
闻炀手搭在他肩膀上,两个人站在电梯里,他随手按了下顶层,问:“你反悔了吗?”
“没有,”季苍兰微转过脸,仰起头来和他对视,“我不会反悔,但我天天来找你确实会影响到你的工作。”
说完,把头又转了回去。
闻炀听完他的话,微眯了下眼,耷拉在肩头的手臂圈上细长的脖颈,逼迫他重新侧过脸对上自己的视线,靠过去,在他唇边的痣上亲了一下,低声说:“知道了。”
季苍兰垂下来的睫毛颤颤动了一下,随后忍不住笑,抿了嘴巴问他:“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电梯门打开,闻炀搂着他走出去。
“我不委屈,”踏出电梯门的时候他说,“我是怕你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