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只是随口一提,然而傅金池这态度,让严子书的直觉又作祟起来。
似乎看他反应没那么简单,莫不是傅金池印象里真有个叫“兵兵”的?那么,对方盯上的就也不是严子书,还可能是他背后的——停,不能无端发散,否则越想越阴谋论。
认识不是问题,问题是那人看着不太正常的样子。
“上次见面时摄影师拍过。”他翻出手机里杂志的电子版,给了傅金池,“就这个。”
“他啊。”傅金池眯着眼,从记忆里想起这张脸来,“你怎么遇到他了。”
“真认识?不会是老情人吧?”
“不会。”傅金池淡淡地说,“反而还有点过节。”
“要紧吗?”严子书略略诧异,主要还是担心,“别是回头还会找你寻仇的那种?”
“随便吧,让他寻。”傅金池笑了笑,“他爱给票就给,你要不放心我们就去看看。”
九十、
一转眼过了一周。
丁鸿波再次见到严子书,是在某个慈善拍卖会后的晚宴上。
对严子书来说,拍卖会不陌生,只是换个角色坐在贵宾席上,看别人此起彼伏地举牌倒是新鲜体验。傅金池拍了件古董珠宝,这是他的收藏爱好,严子书自然没理由拦着。
只是暗暗发笑,觉得他属实喜欢衔来各种亮晶晶的装饰品筑巢。
当然,这种比喻严子书一辈子都不会给他本人知道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觉得有趣。
顺道一提,傅金池的所有收藏品,如今理论上都是属于严子书的,无偿赠予。
傅金池有权利把玩,但严子书只要想,却可以给他没收。
这跟其他玩咖比起来,只算是小打小闹,当天最贵的拍品是一辆老爷车。
墓园位于一片靠海的山岗上,冬天的风从海面上吹来,冷得刺骨。
公墓管理员站在他身边,点头哈腰,不住道歉。
“对不住,真对不住,傅先生,你看这,我前几天来巡视的时候还没有呢,不知道哪个龟孙子干的,妈的这都什么人啊,素质真差,我们肯定想办法给你清理干净,就是照片……”
“没关系,不全是你们的错,谁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故。”傅为山看他一眼,温和地笑了笑,甚至反过来安抚管理员,“照片再洗一张新的就行了,回头我让人送来。”
公墓管理员如蒙大赦,满口道谢,并且偷眼看他。
眼前的男人一身考究的黑色羊绒大衣,身材高挑,两手抄在兜里,从头到脚笔挺得像条直线,有点老港片里黑社会的感觉。
严子书笑笑说不重要,心知自己的行为过于突兀了。
但也不像,态度不像。
这傅先生为人特别客气,意外地好说话。你说,乍看到亲生母亲的墓地被糟践成这样,泥人都有三分血性吧?人家一点儿都没迁怒,还善解人意地配合公墓管理处工作,商定解决方案,真不是一般的好涵养。哪有这么雅量高致的黑社会?
公墓管理员当下定意,一定得给人处理好了,不然实在汗颜。
讨论完后续处理工作,傅为山才道:“我自己在这待一会儿,可以吗?”
“啊,成!”公墓管理员反应过来,作势离开,“当然成,您有问题再给我打电话。”
墓园无边惨淡,毕竟很少人会在新年这么喜庆的日子,专程前来扫墓祭拜。
傅为山抬眼望天,日色冷白,昏昏无光,天空中看不到太阳,只有薄薄一层浮云。
却让人觉得那是无边愁云笼罩,一股漂浮而孤独的感觉像海潮般漫漫袭来。
他的目光回到墓碑上。
婊子。
丑陋的字体鲜红得刺眼。
傅为山没去苛责管理员,他知道这一片狼藉是谁干的——这是个明晃晃的威胁信号。
但听说,即便他们道上的规矩,也是辱不及先人,否则都会被认为下作了。
他没有笑意地扬了扬嘴角:傅太太还是给她不中用的儿子留了疯狗的么。
如果没有被喷红漆,这碑原本是好看的。照片下方,石面上雕刻着一朵繁复逼真的茶花,因为他母亲生前喜欢茶花,当初迁坟、立碑,他一手操办,也花了不少钱。
但傅为山祭奠时,总是双手空空,一次也没带真花来过。
去港城前,他也是这样,面无表情地站在碑前,对她说:“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记住教训,只会懦弱地摇尾乞怜,什么都不会有人施舍给你的。想要就自己去抢啊。”
他母亲当然没法去抢什么,也不会对此表达意见,她已经长眠了很多年。
严子书则觉得,傅金池固执拒绝,是不想成全他那种自认痴情的念想。
大概这两个人往后还有得拉锯。
接不接受其实都无所谓,严子书此行的任务只是陪同。
只不过他脑海里也惦记着自己介意的事——就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兵兵”。
那两张画展票还放在家里,这不被裘叔的事抢了先,至今还没顾得理会。
此时夜色已深,傅金池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膝头摆着一个平板电脑,翻看着什么。
严子书走过来时,瞥见屏幕上的文档有“金凤台”的字眼,便知他在忙着工作。可傅金池这种专心致志的模样实在不多见,看似慵懒,眼神却很敏锐,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全神贯注地工作,放在严子书身上属于常态,他却完全看不得傅金池摆出这种架势。
而如今严子书也越来越放肆了,趴在靠背上,手指轻轻摸着他的喉结:“在忙?”
傅金池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肩膀上,转头浅笑着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工作是忙不完的。”严子书认真,“要不别看了,明天再说。”
“哎呦,这可真不像你嘴里说的话。”傅金池戏谑,“你上回可不是这么说的吧?”
“我说什么了吗?”严子书调笑,“我说你气性大,可从没说工作比你重要呀。”
傅金池乜斜他,黑漆漆的眼眸变得越来越幽深,像深不可测的漩涡。
“你要是也证明我比工作重要——”严子书慢慢坐到他腿上,“我就证明我有多爱你。”
傅金池思考片刻,亲了亲他手上的戒指,像拍卖落锤一样回答,“那行,成交。”
算了,及时行乐的时候当及时行乐,什么正事,都放到明天再说吧。
*
翌日一早,严子书起床后看到手机邮箱提示。
丁鸿波发来的文档已打包躺在里面。
其实严子书心里也不确定,他期待能从中发现什么。想证实有人在敌意针对傅金池吗?
比起丑闻本身有多耸人听闻,严子书在意的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传言,到底哪儿来的。
毕竟时隔多年的事,突然被翻出来,很多时候可能是有背后目的的。
当然,也可能没有,只是纯属巧合。如果没有那个新锐画家兵兵有指向性地寄来两张票,并且他竟然还是傅金池的“故人”,严子书应该不会犯疑心病,甚至重新想起这回事。
目前二者看起来没有关联,也许是他想多了。
她把相机包紧紧搂在胸前:“上次都没这么明显,而且眼神挺奇怪的!你觉不觉得!”
严子书没说什么,但无声地默认他有同感。
为了缓和气氛,他伸手打开了交通广播。
不管怎么样,等回蓉城后,画廊还是要去一趟的。
涉及到正事,严子书的效率又变得雷厉风行,到家后便把两张票翻出来。
傅金池倒也没忘这茬,只是对于特地为这个小角色跑一趟,态度有些嗤之以鼻。
严子书理解他这个反应,傅金池已经跟他透了底——这个兵兵他记得是以前试图仙人跳自己的一个小鸭子。后来骗局没成功,傅金池也再没见过他一面。至于过了这么多年,对方摇身一变,成了什么新锐画家,大概有了什么新的际遇,但这和他们可谓一点关系没有。
严子书只是想不通,对方现在又找上门来,谁知道为了什么,叙个旧?
傅金池闲庭信步地溜达,闲闲地抬头端详墙上画作。
这个画家的几乎每一幅画,都用了饱和度很高的刺眼的色彩,有的很意识流,有的则堆砌了一堆元素,构图里时不时冒出一只眼珠一双手之类,要说相同点,给人感觉都很难受。
顺便,在专访软文里,将之形容为他的艺术特色,挣脱束缚,寻求灵魂自由云云。
严子书环视一周,那个叫兵兵的画家不在现场。
这自然在预料之中,布展有策展公司,守门有画廊员工,画家本来就不用全天候守着。
前两次严子书他们为了工作过来,都是事先约了时间见面的。只是既然兵兵寄票不打招呼,他们过来也就省略了这一步,甚至严子书倒想看看,对方会不会从天而降地出现。
严子书示意一下,小美工意会,两人留下样刊,便打个招呼作势离开。
然而有的人也是奇怪,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倒软了。那个新锐画家见两人态度不虞,又开始扯些别的,他看见严子书手上戴了戒指,还八卦一番他跟小美工什么关系,是不是情侣。
总之思维跳脱得很。
回市里的路上,严子书在红灯路口停下,小美工抱着胳膊,还在搓上面的鸡皮疙瘩:“是不是搞艺术的都奇奇怪怪啊?那个画家好像脑子有病吧?我是说字面意义上的‘有病’?”
两人聊起其他话题,小美工把这点事抛之脑后,又开始好奇打听他家里那位的情况。
其实现在,严子书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在傅金池跟自己的关系上撒谎,没那个必要。只不过王子洋那朵烂桃花才开没多久,让他短时间内反而不知怎么开口了。
……一码归一码,这属于不太想搅合进傅金池惹出来的尴尬事。
因此他只透漏了自己爱人是男的,并简单描述了一下,用了一堆听起来根本不像能形容傅金池的好词儿,比如“脾气不错”“挺体贴的”“善解人意”。小美工听得感慨不已,但关注点还是落在前面,以为他不想出柜,才一直没公之于众。
但最近戴上戒指了,那是突然想开了吗?
择日不如撞日,两人去画廊的日子是个周三。
地处偏远又是工作日白天,画廊几乎门可罗雀,除了他们没有别的参观者。门口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没精打采地坐在桌旁玩手机,敷衍地撕了票,就放两人进去了。
厅内展出的画作数量没那么多,场地显得空荡荡的。
这个奇怪的小画家一看到傅金池,眼里就只剩下傅金池,再无其他,同样无视了旁边严子书投来的怪异目光。
“……”倒是傅金池态度冷漠,上下打量他一眼,“说吧,什么事。”
“什么事?我们很多年没见面了啊!”兵兵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神色都有些恍惚,“我也没想到会在蓉城再看见你,这不就是缘分吗?你看我现在,也可以混得有声有色了,我……”
他很急切地说着,一会儿讲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一会儿讲两人认识的过程,像是怕被人打断,又像是要证明什么,因此一口气也不停歇。嘴边堆积的话太多,因而还有些语无伦次。
严子书渐渐拧起眉,收敛了轻松的态度,他心里开始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悄悄碰了傅金池一下,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还有,我真的没想过害你,我那时候都是被人逼的。”
兵兵只顾自说自话,有如梦呓。他的眼神也落到傅金池左手上,戒指这种装饰物,总是很扎眼的。注意到这点细节,那眼神里混合着各种复杂的渴望,不太好描述——硬要说的话,就像许多颜料搅合在一起,最后变成一团漆黑,总之显得异于常人。
严子书渐渐确定一件事,可能不是他疑心太重也不是杞人忧天,也许从上次送样刊的时候,他就该敏锐点意识到,有些人精神有问题,平时看不出来,但是会间歇性发作的。
“你,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啊?”兵兵得不到任何回应,忽然双膝一软,噗通跪在他们面前,把门口扭着头看热闹的工作人员都吓一跳,“傅哥,我真的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工作人员正坐立难安,不知道这是啥情况,只见当事人中的一个,果断抽身向自己走来。
严子书中途回头看了一眼,兵兵的注意力依然没在严子书身上,也不在意他去干什么。
他走到门口,压低声音,把工作人员的注意力拉回来:“别光看了,有没有紧急联系人?”
“什么什么?”工作人员真没见过这场面,反应不过来,“什么紧急联系人?”
“你们这个画家的紧急联系人,赶紧找找。”严子书叹气,“你没觉得他犯病了吗?”
九十一、
工作人员以为看场狗血闹剧,结果险变工作事故,也是倒霉,谁也没想到,兵兵见到傅金池后,情绪波动很大,忽然受到刺激,精神状态眼看变得不大正常。
严子书反应还算快,大概他时不时去见见心理医生,也偶尔看一看精神疾病方面的资料,以至于在这方面比较敏感。他让画廊的工作人员找兵兵的紧急联系人,可对方也没这个渠道。
之后好一通折腾,工作人员向上级打报告,联系到给兵兵办画展的策展公司。
同样地,策展公司也不过是有合作关系的乙方,哪知道什么紧急联系人?
他始终没给兵兵一个正视的眼神,从头到尾无动于衷。
暂定画廊方面和策展公司再试试联系认识兵兵的人,实在不行,就有困难找警察了。
等一切搞定,严子书回头看傅金池。
对方一直绷得紧紧的表情,这时才动了动,露出了点似笑非笑的样子。
傅金池笑得有些无奈和歉意,不过,更准确地说,他现在挺后怕的。
之前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严子书跟这个兵兵已经见过面,还联系了很多次。
万一那时候对方突然发病,说难听了,精神病发作期,伤人都不犯法,万一发生意外呢?
后悔都来不及。
傅金池眉眼精致,神色却轻浮:“傅为山没给我安排工作,我当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这弟弟两头瞒,干这种骗婚的事出来,稍微有点正义感,不都应该大义灭亲?”
严子书看他一眼:“那小纪呢,是不是觉得他特别好骗?”
“还行,是比你好骗一点儿。”傅金池干脆混不吝,“我说什么他都信。傅为山能看上他,我原本还是挺奇怪的。现在看来,傅为山自己脑子就不怎么够用,所以特别需要这样脑子不太聪明的小朋友崇拜他吧。他们俩挺般配的。”
傅金池盯着他的侧脸,似乎要捕捉每一个微表情。
严子书没回话,实则是在出神。
非要说的话,他其实无所谓高不高兴,也轮不到他谈高不高兴,反正相亲的不是他。
左右主角攻不可能相亲成功,就算能,严子书会亲手发匿名邮件给他掐掉因缘。
这是他的工作和任务。
不如说,严子书听到这个问题,倒是可笑的感觉更多一点——
问来问去,竟没人了解兵兵的家庭情况。所有人手里的信息加起来,也只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刚来没多久,人脉也没铺开,连个经理人或者亲朋好友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蓉城是座大城市,成千上万来外来谋生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孤岛。
由于兵兵的行为明显反常,兴奋激越,无法沟通,也不保证会不会有攻击行为,这种情况只能先叫来精神病院的救护车。工作人员满脸写满了不情愿,想来谁也不爱摊上这种事。
傅金池打的电话,蓉城精神专科医院的救护车刚刚风驰电掣地开走。
是不是在傅金池眼里,世上只有他自己一个聪明人?
他记忆里的兵兵其实就是个小角色,无足重轻,好像是在傅之章开的场子里吧,对方摔了酒被刁难,他举手之劳帮了个忙。后来那个兵兵却为了钱过来骗他的感情,差不多就这样。
只可惜,傅金池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人,不太好骗就是了。
这种人后来傅金池也见过很多。他那时候倒不怎么生气,只是当笑话看,傅太太还给他安排过许多搔首弄姿、浓妆艳抹的对象,是不是在她心里,所有gay喜欢的男人都是那模样?
要说唯一特别的,就是兵兵向傅金池“投诚”过。
他确实做骗子也不大专业,可能入行尚短,搞得自己先假戏真做了。
傅金池渐渐想起来,那时候兵兵好像说他自己是什么美术特长生,辍学了出来下海的。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也许因为对方看起来没威胁还傻得可以,傅金池后来没跟他计较。
但感情是肯定没有的。
到了今天,他却忽生恼恨,怎么能跟“傅太太”扯上关系的人,到现在还阴魂不散?
听完一大串往事,严子书“嗯”了一声,乜斜着他:“人家对你执念挺深嘛。”
哪怕是画大饼,也该做出点姿态,不然难免会被认为刻薄无情,有失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