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班果然说:“好吧,你把酒给小伍,让他送过去吧。”
客人还从纪晨手上取了杯酒,然后才看着他把托盘交给同事。
时近盛夏,外面的夜色热气蒸腾,室内冷气却足得让人穿少一点都手脚麻木。
客人带着纪晨来到半圆的阳台上,躲开人群的视线。
背后是通往室内的落地窗,被厚厚的帘幕挡着,果然很有安全感。
纪晨抬头看去,感觉对方身量很高,几乎比他高一头还多,修身掐腰的深蓝色意式西装,剪裁精致,双排四扣,既时尚有限,又有种毫不费力的优雅。
他讷讷开口:“请问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客人饮了口气泡香槟,却毫不在意地说:“没事啊,我只是看你好像很为难,怎么,遇到认识的人了?不想让人看到?”
这是种十分体贴的猜测——做服务业的人员,尤其还没习惯角色转换的新人,偶尔遇到熟识的对象,甚至有过节的对手,确实会产生疑似低人一头的尴尬感。
纪晨不知如何解释,就当默认了他的说法,不过还是心生感激。
随后,那位客人很和善地主动和他聊起来:“你是刚来工作不久吗?”
“不,我是南华大学的学生,在这里兼职。”纪晨摇头。
“那就难怪了,名牌学校的天之骄子嘛,有点傲气也是正常的。”
“不不,跟那个没关系。”纪晨脸红了,“我只是……确实是遇到了认识的人。”
客人闻言笑了笑:“你们学生一直待在象牙塔里,自尊感难免比较强,其实走上社会就知道,都是揾食嘛,没什么好丢人的。脱去这身衣服,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一样么?纪晨从窗帘缝里看看宴会厅里的光鲜亮丽,心里却萦绕一丝失落。
以他的出身,无论自身如何努力,都变不成其中的一员吧。
别说傅为山那人中龙凤的样子,就连严助理的精英干练,都是他难以企及的。
纪晨故作轻松地笑笑,用网上流行的一句话回答:“有的人出生就在罗马,有的人出生就是牛马,我们这种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都是后一类啊,至少要比别人多奋斗二十年呢。”
客人却温和成熟地说:“那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是生为牛马的那一类呢。”
十七、
纪晨惊讶地抬眼,似乎要从眼前的客人身上找出泥腿子的痕迹,不过失败了。
俊美的容貌和不俗的穿戴,不管怎么看,他都该是生在罗马的那一个吧。
客人却不再说他自己的事:“那这个场里,你想躲的人是谁啊?应该不是老师同学吧?”
本来是不该说的,但是人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总是更容易分享秘密,何况眼前的客人温和亲切,纪晨忍不住向他倾吐了心声:“其实是之前向我表白的人,但是我拒绝了他。”
“原来如此。是性格不合适吗?”
“是我们太不门当户对了……”
“怎么,你们要谈婚论嫁?”
“没有,这是不可能的。”
客人笑了一下:“既然只是谈恋爱,那还管什么门第呢?爱情不就是起始于荷尔蒙分泌,两个人在一起试试看吗?不合适,就分开,合适的话,才考虑合适的问题。你现在也就二十岁左右吧,又不是三四十岁,需要瞻前顾后的。这么年轻,都不敢冒险,不是很可惜吗?”
不得不说,他这种谈论吃饭喝水一样“不是什么大事”的语气,真的很有感染力。
纪晨好像被某种真理击中了,真的陷入了思考。
客人鼓励了他几句,又举重若轻地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
两个人就这样在阳台上聊着,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一大截。
慢慢有其他人也走到这边来,纪晨意识到自己溜号有点久了,他再看一眼宴会厅场内,傅为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刚刚谢谢您,我要回去工作了。”
客人微笑着致意告别,表示自己还要独处一会儿。
等纪晨回到岗位上,傅金池又站了片刻,把空酒杯随手放在一旁,发出轻轻的一声。
在没人看到的时候,他眼里的春风和煦就变成了漠不关心,漆黑的夜色使阳台玻璃成了一面镜子,倒映着他无波无澜、甚至嘴角略带讥诮的笑容。
傅金池会这么好心给一个稚嫩的服务员解围,还陪他谈论感情烦恼吗?
断然不会。
他其实曾经在英瀚的展览厅见过搬运画框的纪晨,只是纪晨没认出他而已。
傅金池也不可能诚实地像他自己说的,在公司内部不养内线,他连总助什么时候挨了顿训都知道,更遑论会漏掉傅为山的桃色绯闻,根本一打听就出来。
傅为山追求一个穷学生?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
今天见到,对方却跑到宴会厅打工?
看来傅为山还挺会玩的。
这么有意思的事,当哥哥的不推一把怎么行呢。
*
关于傅金池最近的动向,严子书将之解读为:新酒店开业已毕,大概没什么好忙的了,所以又有了功夫,到傅为山面前刷存在。
严子书第二次来金凤台,是为了陪傅为山见客户,进行商务洽谈。
酒桌上除了客户、合作伙伴、客关总监以及其他作陪人员,傅金池也赫然在座。
席间众人相谈甚欢,偶尔碰杯,一边商业互吹一边敬酒劝酒,氛围显得十分愉悦。
所以谁也看不出,外表自信满满的傅为山,心里已经阴暗得像盖满一层火山灰。
除了严子书。
他甚至猜到傅为山心里多半在暗骂,傅金池这个“开饭店的”,怎么就不能老实一点。
但让人又爱又恨的就是,傅金池总能利用自己的人脉,时不时拉来十分有用的关系对象。
完整的艺术产业链以艺术品交易为中心,但在基础交易市场之外还会衍生出一些服务性、跨界性商业模式,英瀚集团这些年都在做相关探索,包括艺术品投资、艺术金融服务等。
此前,英瀚集团一直有意向老牌商业银行东云银行寻求合作,只是在某些商务条件的谈判上始终达不成统一,拖延了许久,几乎陷入僵局。
然而可巧的是,傅金池和现任银监会主席的小儿子私交甚笃。
那别说东云银行了,想必哪家银行都愿意和他多聊两句。
果然听闻这层关系后,反而是东云银行的总行长秦茂生积极张罗,要请傅为山吃饭了。
秦茂生甚至主动把宴请地点定在傅金池的酒店里。
毕竟在外人看来,都是一家人——也不是全天下的人都了解他们家复杂关系的。
这下傅为山还能说什么,说这不是傅家的产业?还是向外人自曝家丑?
照严子书看来,要是能把傅金池的照片印在A纸上,对大厦门口的保安命令,就算这家伙拉拢了天王老子过来,也绝不允许踏进半步——这绝对是傅为山最想干的事没有之一。
可惜就算傅为山想这么做,只怕董事会都不能同意。
不管他们兄弟俩有什么个人恩怨,股东们只在意自己能收入囊中的真金白银。
利益当头,还不是得捏着鼻子表演兄友弟恭。
在这点上,傅金池比傅为山强太多的地方,就是脸皮够厚。
他不仅很有主人翁精神地撮成英翰集团与东云银行的合作,还游刃有余地把酒桌气氛推到高潮。
酒酣耳热之际,立项事宜已经谈了七七八八,说到具体落地的细节,傅金池忽然端着酒笑道:“别看子书年轻,在英瀚也是效力多年的老人了。听说金融服务的业务板块前期都是他亲自在抓的,经验丰富,说不定之后,傅总就要交给他全权负责了?”
秦茂生以为这是他们内部商量好的,把富态的肚子拍得啪啪响:“是这样吗?那我当然是放心的!这么说,还得恭喜小严要升官了啊!哈哈哈哈!”
严子书心下惊异,嘴上连忙说不敢,顺势又敬了他一杯,委婉地表示还没有定论。
在座的客关总监和陪酒人员听了,也无不暗暗吃惊。
总裁助理的职责是参与公司各方面事务,参谋但不决断。
所以说,傅为山都是顺理成章地把严子书当管家使唤。
但总助一般也被视作升为副总裁前的过渡职务,要是被派去牵头大项目,秦茂生所想的,也是多数人会有的想法:那多半是作为跳板,要准备升管理阶层了。
难道真的有这事?之前怎么毫无风声!
没有风声是当然的,因为傅为山压根没有想过这回事。
更没想到傅金池张口就来了这么一句。
一时间,傅为山本人心里都炸锅了片刻。
但即便他暗中恼恨傅金池僭越乱说话,也不好当场发作,只好含糊其辞。
这场应酬,虽然言笑晏晏,最后合同签订也几乎板上钉钉,傅为山还是心情糟糕。
秦茂生临走的时候,已经喝糊涂了,握着严子书的手一通摇晃:“小伙子好好干!年轻的时候……就得多吃苦!以后啊……有票子有房子的日子在后头呢!合作愉快!”
严子书无奈笑笑,跟客关总监和其他人一块,把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秦茂生送到车上。
傅为山才终于找到时机,眯起眼睛,冷冷地向傅金池发出警告:“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傅金池,我对你已经够容忍了,你的手最近未免伸得也太长了。”
“我的哪个身份啊?”傅金池也不恼,“你说英瀚股东吗?”
是的,傅金池手里也持有英瀚的股份,而且算得上大股东之一。
这些股权,自然是傅之章生前转让给他的。
就算傅太太愤而把他弄去港城也有这个原因,总归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傅为山咬着牙,像从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声音:“你是不是给脸不要脸。”
叠加上这一整晚的憋屈,他正像座处于爆发边缘的活火山。
傅金池却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精髓,因此总是在先撩者贱以后,忽然换成一副示弱的语气:“有话好好说啊,你生这么大的气干嘛?对了,应该是上次黄总告诉我,前期资料都是严助在负责对接,才让我产生误解了吧。”
傅为山冷哼:“什么时候用得着你来操心?少说两句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傅金池无所谓地说:“本来就是你的下属啊,你给项目给谁做,确实我操的哪门子心呢?算了,都是我多说话,以后我就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行了吧。”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却是话外有话,好像在标榜自己尚能放下成见帮英瀚发展业务,傅为山这么气鼓鼓的,就像个只会意气用事、凭喜好待人的青春期小朋友。
傅为山瞪着他转身回去的背影,心里啐了一口,骂了声“装逼犯”。
不过,这么骂傅金池的远不只一个,只怕他都还排不到前排。
傅金池便也不在乎,还不是照样我行我素。
回去的路上,严子书也陪客户喝了不少酒,所以是司机送他们两个人。
傅为山不大高兴地问:“今天傅金池这么看好你,你们关系已经很熟了?”
严子书不动声色地说:“我们是有工作上的联系。”
傅为山又审视地问:“那么你想负责和东云合作的项目?”
严子书依然很淡定地回答:“如果公司有这方面的安排,我当然会全力以赴。不过我认为,这一块业务我算不上专业出身,总办会应该还可以讨论出合适的人选。”
他的语气不似作伪,傅为山想了想,觉得傅金池那个老狐狸,嘴上推荐谁做项目,想必也是口是心非的,没准只是在挑拨离间,便暂且压下了怀疑。
十八、
只是怀疑的种子一旦偷偷埋下,即便一时死寂,你也不能确定,它是不是真的永远不会生根发芽。毕竟它生长不需要阳光,不需要雨露,只需要一张颠倒黑白的嘴。
严子书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也不是不清楚傅金池在耍什么心机。
他无非是通过各种日常大事小事,一点点瓦解傅为山和“得力下属”之间的信任关系。
考虑到对方反派BOSS的立场,这种行为倒是符合逻辑。
甚至还不乏几分狡诈。
但不管傅金池怎么说,或者傅为山怎么想,按照公司决策程序,英瀚集团与东云银行在艺术金融领域开展合作项目,总负责人的人选确实要经过总办会研究讨论才能决定的。
这个议题很快经过审批,等到了会上,大多数与会干部倒也都提名了严子书。
一来,他确实是比较合适的人选,能力不差,也很熟悉这个项目前期的筹备工作。
二来,那天酒桌上,客关总监和其他同事也都在现场见证,既然已在秦茂生面前把话说了出去,而且对方也相信了,若是之后再换其他人,不免显得己方朝令夕改。
从理智上来讲,傅为山也知道是这个道理。
但原本顺水推舟的一件事,让傅金池牵着鼻子走,他就是感觉心里不痛快。
其他人不知他在别扭什么,只都以为,他肯定会偏向自己的亲信。
毕竟按照正常人的看法,做老板的必定会给左膀右臂安排一个可观的职业前景。
哪怕是画大饼,也该做出点姿态,不然难免会被认为刻薄无情,有失人情味。
碍于面子,傅为山也只能大度一些,面无表情地拍了板:“与东云的合作项目,对公司的意义重大,那严子书就把手头其他的事放一放,专心负责跟进吧。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会场静默片刻,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同样与会的严子书起立,上道地表示:“多谢傅总和公司的信任和栽培。”
表明自己念的是傅为山的好处,与别人无关。
这种温驯的态度,才总算让傅为山心头痛快了一点。
这也算展现了自己的用人之量。傅为山说服自己,索性就这样安排吧。
从会议室走出来之后,便有高管拍着严子书的肩膀玩笑,揶揄说严助的名片可要找行政部重印了,毕竟马上还得加个“项目总经理”之类的名头上去了哈哈哈之类。
只有个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严助虽然年轻有为,只怕是‘太’年轻了,突然要带这么大的项目,想让那些资历老的员工信服,恐怕也不太容易吧。”
这个“个别人”是一个叫做李长安的副总裁。
李长安虽然姓李,但论亲戚关系,却是傅为山的表弟辈——他母亲是傅家嫁出去的女儿。
因着英瀚是家族企业,不论如何现代化改制,上上下下的关节里,七大姑八大姨堂表兄弟仍然可以论斤计算。这种裙带关系是无法完全避免的。
李长安比较会讨傅三叔欢心,所以坐了个“副总”的位子,但惯常也是尸位素餐的主儿。
刚刚在总办会上,李长安为东云合作项目提名了另一个自己派系的人选,只是没能pk过严子书,现在下了会,自然就来阴阳怪气地找茬了。
严子书避其锋芒,拿出谦逊的态度,低眉顺眼地回应:“李总说得对,我经验尚浅,未必能够带好项目,工作上的事还要多向您请教。”
李长安见他不跟自己顶撞,不管怎么奚落,也仍像在唱独角戏似的,撇撇嘴自觉没趣。
旁边刚刚恭喜严子书的副总见状便道:“李总有什么高见,刚刚上会的时候怎么不提出来呀?”不等李长安回答,又说:“哦,不过李总十次开会有八次请假,可能是一时跟不上会议节奏吧。要不然下次有你参加的时候,让秘书提醒大家,把语速都放慢一点?”
李长安吃了个瘪,他平时连班都没好好上过几天,可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么。
难得来参加这么一次总办会,目的只是为了帮自己的人抢项目,但是没能成功。
这位仗义执言的副总倒也非和严子书关系多铁,主要是看不惯李长安这种吃空饷的。
李长安悻悻走后,那副总又对严子书说:“不用管他怎么说,总办会决定任命你,当然还是因为你本身的能力。只要你能做得好,功劳自然是别人抢不走的。”
严子书微笑着说:“这我明白,都是为公司做事,我自然会尽力做好的。”
副总再次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几句看好他的场面话,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严子书倒是真的宠辱不惊,透过复杂的人际关系看本质,那就是:有项目,他就做。
跟复杂万变的数据和资料打交道,至少比天天关心老板的风花雪月,更在他擅长领域。
重点是,哪个工作狂能拒绝通往“升职加薪”的机会呢?
严子书没主动争取过,是因为按照剧情,他本应一门心思跟在傅为山身边,不计得失。
在别人看起来,他就这么一直甘于待在这个伺候人的职位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不争归不争,不管什么样的方式,别人都捧到面前了,还有理由不要?
那就是对野心的侮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