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小姐，难道你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吗？”大家追问。
潘霞咬着唇，强行止住落荒而逃的冲动。
众人从她嘴里问不出话，又各自回到位置，小声聊天玩牌。
新生儿用一块无菌布包着，寒冷的冬天，他赤裸的身体瑟瑟发抖，找不到一处温暖的地方，哭得更加厉害。
“这娃哭得有劲，长大肯定有出息。”
“我估摸着有六斤多的样子，看起来身体倍儿棒。”
“是嘞，现在就等产妇的结果了，希望她能撑过来。”
“唉，估计她也没料到自己会难产，幸好车上有医生。”
……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何老摇头，上前对潘霞道：“把孩子给我吧。”
潘霞猜到他来头大，不敢反抗，乖乖把孩子交出去。
何老用一条毛毯把小孩裹住，耐心地在门口等产妇的消息。
与外面的喧哗相比，布帘内的空气就像被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
产妇被剖开的肚子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往外荡开。
针线在她皮肉上来回穿引，持针的谢眠眠正把它们一层层地缝回去。
谢眠眠手很稳，如果不是她的汗水把纸张都浸透了，高宇几乎怀疑她变成了一个机器人。
从开刀到缝合成功，大概花了两个多小时，可这还不算完，产妇下身被潘霞弄得一塌糊涂，伤口歪歪斜斜，必须得清理消炎。
可产妇生命体征十分微弱，再不进行救治很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
“你来。”
谢眠眠把位置让出来，高宇心神一收，往前一步顶上。
谢眠眠让自己喘了两口气，摘掉手套，把银针一一消毒，开始施针急救。
在手术开始前，产妇已经痛晕，只给她打了微量的麻药，到现在她仍处于昏迷状态。
大概是痛得狠了，潜意识先不叫她醒来。
火车上没有药材，谢眠眠付出十二分的精力，才把命悬一线的妇人抢救回来。
她眼皮肿得老高，勉强拉开一条缝，看见两个在自己身上忙碌的人影，想起之前那个护士，她心中惧怕，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落进了两人耳朵里。
谢眠眠直起腰，扣住她脉搏，平静地说：“生了，是个男孩。”
“我……”女人哆嗦着伸出手，“能让我看一眼吗……”
“不能。”
还没等女人失望，谢眠眠又道：“以后有的是时间，先让手术完成再说。”
女人以为她在安慰自己，心底酸涩不已。
手术环境如此简陋，她很可能因伤口感染而死。
好在，孩子保住了，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她扎满银针的手在床上摸索，被谢眠眠一把按住。
“你要什么？”
女人哽咽：“医生，我丈夫在京城做事，我上衣口袋里有他的地址和电话。
请您在我死之后，把孩子给他送去，您二位的大恩大德，嘉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沈嘉云的声音发自肺腑，撑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谢眠眠，要她答应为止。
“再说吧。”
谢眠眠摸着她恢复跳动的脉搏，沉吟着在脑海里开方子。
沈嘉云噙着泪，认命一般闭上眼。
时间流逝，高宇缝合完，把她下身的污血清理干净，把针线往盘子一扔，松了一大口气。
“好了。”
高宇满头都是汗，脱掉手套，翘起兰花指从口袋里捻了一张纸，贴在手掌上，往脸上一抹，血腥味直往鼻腔里钻。
幸好高宇是经验丰富的医生，早已习惯，没有吐出来。
谢眠眠也开始收针，高宇一手撑腰，一手擦汗，观察着女人的面色。
虽然因失血过多而苍白，但谢眠眠给她扎针后，她的气息明显有所缓和，嘴唇好歹恢复了一点颜色。
看来，大人的命也保住了。
高宇内心感慨万千。
他一个精神病康复医师，谢眠眠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医，在火车上搭了一个草台班子，给一个难产的孕妇开刀并进行急救，这话说出去连他自己都不信！
可还真就发生了。
他们开始整理手术现场，高宇唏嘘：“真想不到，我在骨科学的缝合术派上用场了。”
许是肾上腺素还没下来，高宇唠叨个不停。
“谢医生，我已经二十好几，又在国外待了好几年，会这些也不算太意外。
倒是你——我真没想到，谢医生你还会开刀手术，缝合技术不知比我厉害到哪儿去了，果然深藏不露，佩服，佩服。”
他的夸赞是发自内心，一点儿都不显得浮夸，谢眠眠同样回道：“你也很厉害。”
“嗐。”高宇摆手，又期待地问，“谢医生，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病院上班？”
谢眠眠手一顿，精神病院么……
她有点心动。
“我考虑一下。”谢眠眠说。
高宇：“那敢情好，你要是愿意，跟我说一声，等年一过完就上班，我让院长把你安排在我隔壁，咱们一起教他们打太极。”
“……”谢眠眠继续默默地收拾。
听见二人是精神病院的医生，沈嘉云更加确信自己所剩时间不多。
倒不是不相信他们医术，而是自己生产本就比别人艰难，加上二人又非专业妇产科，做这台手术无疑是难上加难。
她面上一片愁云惨淡，笃定自己要死掉，高宇看不过去，忍不住开口：
“同志，虽然手术环境简陋，但操作正规，各项器械都消过毒，我们同行的都是医药公司的人，用的都是国际上最新的工具，你放一百个心。
不过，的确有感染的风险，毕竟不是无菌室么。
但有我跟谢医生在，就算是阎王爷亲自来了，我们也能把你魂给留住了。”
沈嘉云心脏像被重重震了一下，她有一种感觉，好像流失的生命力正在逐一补充回来。
“谢医生，我没说错吧。”
完成一场手术，又让病人振作起来，高宇都有些嘚瑟，他完全已经忘记之前给贫血男人打头孢那场乌龙。
显然，在专业对口时，高宇还是很靠谱的。
同样，在不擅长方面，高宇全靠蒙。
谢眠眠用手背挡住下半张脸，轻咳两声，指着托盘里的手术刀。
“先把这些东西清洗消毒。”
“得咧。”
高宇端起托盘抵在肚子上，反正外头有无菌服，不怕弄脏衣服。
撩开帘子，二人一齐出去。
谢眠眠取下口罩，冷空气迎面而来，吹散了疲倦，还没等她吸一口，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便怼上脸来。
“哎——对——看这里！”
“——咔嚓”
相机灯光接连闪了好几下，二人没有任何准备，就进入了记者的相机。
照片里，谢眠眠一只耳朵挂着口罩，眉宇带着倦意，双手插兜。
而高宇端着托盘，正和谢眠眠讲话，皱着眉头，大家猜测是学术研究之类的话，令人肃然起敬。
他们没听清，只有谢眠眠知道，他在问自己收拾完后要不要喝两百。
谢眠眠身后是沾血的布帘，绿皮火车的景象也被摄入，使人一眼就明白他们刚刚在火车上进行完一台手术。
二人如同凯旋而归的战士，记者的镜头把这一幕定格成永恒。
大家全部涌上来，把二人团团围住。
“医生，手术很成功对么？”
“听说孕妇难产，她现在怎么样？能活下来吗？”
…
一连串的问题扔来，全砸在高宇头上。
似乎大家默契地认为，他就是操刀的医生。
高宇把问题回答后，侧身道：“我身旁这位便是主刀医生，是她决定在火车上给孕妇进行手术，也是她全程操刀，并用中医针灸之法挽救孕妇生命。
而我全程协助，担任手术助理角色。”
火车内安静一瞬，而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真了不起！”
“谢医生，您太厉害了！我听说您还不到二十岁！”
“您医者仁心，定然前途无量！”
“谢医生，您这回给咱们女同志争光了！”
“妇女能顶半边天，那可不是说说而已！”
……
各种夸赞声不绝于耳，大家看谢眠眠珍稀的眼神，跟看国宝一样。
记者更是灵感爆发，握着笔写个不停，同时询问谢眠眠一些问题，支起耳朵听她回，记在本子上，生怕漏下一句。
这边热闹，那边冷清，最初的护士早已被众人遗忘。
潘霞死死咬着唇，盯着谢眠眠所在的方向，眼中充满嫉妒。
可她什么都不敢做。
潘霞现在很怕，怕他们把孕妇难产的真正原因告诉记者。
幸好乘客都是门外汉，而谢眠眠和高宇也没有主动说起产妇。
潘霞心下安定，不想再看，远远地走开了。
这一幕被站在人群外的何老全部纳入眼中。
他摇摇头，抱着小孩坐到晏礼旁边。
谢眠眠在里面待了多久，晏礼就在门外站了多久。
可人出来后，他反而退到一边去。
约瑟夫摇晃着酒杯，看着何老襁褓里的新生儿，耳边是谢眠眠四平八稳的声音，失神般喃喃自语。
“我很内疚，她是一名真正的英雄，可我明白得太晚了。”
何老：“哦？何出此言？”
约瑟夫叹气：“从一开始，她的行为就在表明，她不会成为男人的附庸品。”
何老笑了笑，没再开口。
约瑟夫倒了半杯酒，递到晏礼面前。
“我真诚地为之前的行为道歉，上帝可以担保。”约瑟夫诚恳地说。
晏礼没理他，约瑟夫话音一转：“谢医生被认可，那位记者很快会将火车上的事迹宣扬出去，大街小巷都会知道她是一名天才，她的前途坦荡，不值得庆祝么？”
晏礼瞥了他一眼，嗤笑。
这时，谢眠眠正缓慢挪动，想离开包围。
约瑟夫怏怏地把酒杯放回桌上，没成想晏礼忽然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约瑟夫吃惊，刚想开口，晏礼却转身朝人群中走去，只丢下一句淡淡的话。
“这是她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