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掌教漠然道:“与我宗无关。”
徐行彬彬有礼道:
“你看。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以峨眉这臭人缘,左右两边借不到,前后上下懒得理。峨眉山高险峻,掩体是无数树木,这唯一的地形优势,又在属木的黄族之前形同虚设。那么,这位侠士,你想到解决方法了吗?我倒是想到了,我千里迢迢从穹苍呈对角赶到峨眉,将此事平了,只是我伤体未愈,不占地利,这三万大军的力气可能只剩下一万大军,剩下两万流窜到昆仑,再一路通畅无阻地赶往少林——”
那人脸一下绿了。他在开口之前,还当真没想过开战要怎样办,只有一种莫名的认知,那便是“一定会有人处理”。至于那人是谁,别管,总之就是有人,并且不是他。
“所以,开战的结果,多半便是黄族没处理干净,流亡各地,遗祸无穷。”徐行朝他笑了笑,道,“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事。至少之后峨眉可以改姓徐了。”
峨眉掌教冷声道:“徐行,你当真是张狂得可以!”
“多谢。我一直如此。”徐行温声道。
那人绿着脸不发一言坐下了。又有一人气不过,站起身道:“徐掌门!前一次,白族在少林作乱,你将其命保下带回穹苍。又一次,黄族余孽设计意图ansha,你又是只押下不杀。你愿意原谅,那是你心xiong宽广,在下佩服不已!可为何众人要除恶务尽,你却出手阻拦?莫非穹苍想走怀柔派,也要强逼着大家放下仇恨么?!”
徐行道:“除恶务尽?这位,你的意思是,妖即是恶,理应除尽了?”
那人道:“那不然呢?!”
“原是如此。”徐行点点头,道,“虎丘崖一役后,穹苍就该将拼死提供情报的黄族打个措手不及,最好全都骗出来齐齐斩首挂墙上血淋淋涂满地以儆效尤,朝众人声明,这便是相信人族的代价,是么。”
这下还真是戳到痛点。所有人都知道,这对黄族的对待极不合理,但谁也不敢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当没看见。那人还要强辩道:“黄族……和其他妖族怎能混为一谈?”
“所以,你也知道,这是有好有坏的了。”徐行定定道,“那方才怎又不是这个说法?我在和你前面那位仁兄探讨该如何屠族时,你怎样不撑着一双手出来大叫‘黄族和其他妖族不能混为一谈’了?”
“…………”
又是一阵鸦雀无声。
论嘴皮子,徐行极少输过,但在这等场合,也能如此咄咄逼人地令人无话可说,这着实需要一番额外的勇气了。在最开始的六盟共议上,诸位掌门吵得面红脖子粗动辄拍碎桌子的时刻也并非没有,然而自从有门人参与,各位都自恃身份,一句话慢悠悠拆成十句话说,恨不得在场上打起太极。如今徐行这般,竟是颇有遗风。
“我并非要让你们放下仇恨。这种东西,只有要求自己,从未有要求别人的道理。”徐行一双眼沉沉灼火,道,“只是,想不想做,和能不能做,这是截然不同的事。事实上,绝大部分嗜杀成性的妖族早已死在战场,除了零星余孽残党,便是些老弱病残。战场上刀剑无眼,算不得滥杀,但此时战争已止,哪怕再往前倒个一千年,虐杀俘虏和滥杀平民都绝非道义之举吧。”
昆仑掌教赞同道:“徐小友此言善矣。”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众人心中就一阵飞马奔腾,心道,又有你个死老头什么事了?!每次徐行说话你都程罢。”
“是么?我是在想,三位应当没理由拒绝吧。”徐行不经意道,“前阵子,我听说一件事。说是,无极宗门人纷纷往山下跑,连宗门任命的灵石矿杂务都推脱不干,实在推脱不了的,便随意塞点小钱让山下的散修顶替。散修再盘剥一层,让红尘间人偷偷含着咬魂玉进去挖掘灵石,挖出来损坏诸多不说,还被偷盗了十之五六,掌教发现之时,整座灵石矿都快被挖空了。这也罢了,本该有固定份额的灵石忽的短缺,军功奖赏竟然发不下来,需要延后欠着——天下
六盟共议二不是精彩绝伦的武演,而是……
无极宗剑法汲取各家所长,再加以改良,一阴一阳合作圆融,亲如一剑,威势极为浩大,即便徐行再对那位喜爱阴阳怪气的掌教有所成见,也需得承认,这确是当代剑豪。
徐行打了个哈欠,认真看了阵,忽的轻咦一声。往日她发出这些怪声,亭画总会问她怎么了,现在却好似没有听见,徐行想到什么,转头看去,亭画坐得极直,一双漆黑眼睛紧盯着场上银亮剑光,似是有些出神。
徐行停了停,方道:“方才那两招,看上去有点穹苍剑谱的影子?”
亭画这才回神,道:“若是没有,你才要怀疑自己了。”
无极宗靠拼凑各宗理论说法起家,后来才逐渐摸索出自成一宗的习气,当家的也并不讳言此事,反倒学得紧随其后、学得光明正大。学别宗招式一事,说好听点是偷师,说难听点就是剽窃了,然而,各宗都不对此有所发作,是因无极宗并非全然复刻,而是在其上多加改进——改到“面目全非”为止。
徐行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一声,竟然难得对无极宗有所改观的样子,亭画蹙眉道:“你笑什么?”
徐行真诚道:“不论怎么说,敢改我的剑法,勇气可嘉。”
亭画:“……”真是不该问你。
徐行这话可是毫不掺杂明褒暗贬之意、诚恳到不能再诚恳的发言。很多时候,修改和创造同样很难。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的剑法,依葫芦画瓢照着学就已是很有难度,穹苍大把门人学得半桶水叮当响,何论修改?就算真改,也多的是人不慎改的软趴趴到认不出原样来。无极宗如此修改,虽说欠了些许张扬风骨,却增了几分扑朔华丽,身形飘逸间,很有以白孔雀为象征的宗门特色。
就事论事,在这一点上,她很欣赏。
剑光乍亮,剑身长鸣,二者武演正入佳境,非但无极宗门人颇为捧场,就连其余五宗门人也不由被掠去些心神。能成一宗之首者,修为绝然是人中翘楚,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总能分出高下,这不仅是掌门间试探彼此实力的时机,更是关乎宗门颜面之争,赢了的扬眉吐气、输了的抬不起头,就连一向不靠谱的昆仑掌门都将自己一把老力气尽数使出,可想而见有多重要。
徐行心道,是武演,不是武决,莫非是担忧这棋谷被打塌?不过说实话,众人修为相差无几,光用看的,很难结论究竟谁先谁后,门徒自然都认为自家掌门表现最佳,讨论到最后就会闹出一场武演六个第一的笑话,除非——
两剑剑锋穿插,骤雨之势伴着金革声一瞬急停,昏暗的山壁上,剑身映出的阴影正是一只孔雀高亢昂首的骄人之态。寂静过后,拊掌喝彩声霎时雷动,无极宗双掌教收剑傲立,目光和众人一齐定在徐行饶有兴味的面孔上。
后者徐行并未谋面,是个沉静女子,对她一颔首,道:“请。”
前者徐行常常谋面,是个长舌夫子,又在那不阴不阳地道:“上回在少林与徐掌门见面,说听闻你关门弟子寻舟能言善舞,不若拉出来让众人见见世面,徐掌门护徒心切,一时竟恼了。如今那鲛人撇下你这师尊走得不见踪影,徐掌门反倒要亲自让众人见见世面了,哈,说来也是奇妙。”
“你好。”徐行无比礼貌道,“不论你再怎样套近乎,我也不会给你赏钱的。”
无极掌教恼道:“你!”
徐行起身,亭画已替她取剑,她左手接过,在空中轻抛一下,再一眨眼,人已越过桌案跃了下去,半空中,手稳稳接住那把声名远播的奇兵,“铮”一声,剑出鞘。
被修缮过的野火一新面目,漆黑的剑身上泛着黯淡的弧光,剑锋锐利无比。
其实,这把剑无论怎样看都很平凡,和诸人手上的剑并无多大区别,但不知为何,所有剑修齐刷刷盯着她那把剑,就是莫名觉得她的剑要比自己的好用许多,尤其想抢过来摸一摸、碰一碰,试试自己用一用,是否能用出一样的威力。
徐行走过二人身边时,十分灿烂地笑了一笑,好脾气地有求必应道:“会让你见世面的。”
无极掌教面色铁青:“……”
堰棋谷四面环山,就算有人执灯,既是夜晚,难免昏暗。徐行缓步至棋谷正中,一身红衣,耀目非常。她见四面八方的六大宗门人眼珠皆发出微微亮光,尤其是最近的那几个打鼓好手,更是恨不得将头伸出三寸离近些看,好似自己身边聚了一大堆持剑带刀的屏息蝙蝠,心想此处,险些笑出声来。
她初入穹苍便是访学,从不明白什么叫做怯场。然而,鸦雀无声中,徐行先是神态自若地绕场走了一圈。
走得很慢,悠闲自在,众人心中不解,更是盯着猛看,但不知为何,和她对视之人,都不禁立刻移开目光,回过神时,满心莫名。
只有风声和残叶新芽在地上随风摩挲的轻响,徐行绕行一圈,回到最初站的位置,旋即,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