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定了定心神,道:“你的天赋,锻炼到何种程度了?”
寻舟不语,反手间,半空中那只海东青霎时像撞上了一个无色布袋,消失的下一瞬,便出现在他掌心之上。眨眼间,那只疯狂挣扎的矛隼动作一停,羽毛变得黯淡无光、杂乱无章,随后,竟一根根向下脱落,它的眼睛也顿时失去光泽,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白膜。待到它的呼吸起伏彻底微弱前,寻舟指尖往上一点,这垂垂老矣的矛隼便再度缓慢地生出新羽,骨骼挺拔,最后,恢复成了方才的模样,不再变化了。
寻舟垂眼看着这无法再变得年轻的鸟儿,面孔漠然,似乎并不满意。
平心目光不离,面上怔然,心中几乎波澜狂涌,随即而来的,便是悲哀。
早些时候他的天赋无法显现,极有可能是天赋太强,他尚未分化的躯体根本无法承载,然而现在,说什么都已晚了。可为了鲛人族,为了时间城,无论如何,她也绝不能放弃。
然而,无论平心怎样劝说,劝得口干舌燥,寻舟都亦不接话,面上毫无波澜。他此行下来,显然只为了让使臣死心,别再前来穹苍。
平心渴得钻下去喝了一口海水,看着寻舟俊美无俦的侧脸,咬咬牙,忽的灵机一动道:“你……爱上了一个人族女子,是吗?”
寻舟抬眼,静静注视着她。
平心被看的鱼皮发麻。虽然不道义,但她也是无法了,她早已在穹苍内时时查探,都问不出那神秘女子究竟是谁,貌似寻舟除了
徐掌门外鲜少与人接触,并且不知为何,她一问这些问题,众人的面色都会突然好似便秘。
平心正色道:“你若是真心喜欢,这辈子认定此人了,那跟掌门请示后,将人带回海底也非不可。人族入了海底亦能生存,并无不便,唯一有些麻烦的是,若无法门便很难上岸,但只要带上本源鲛珠,这唯一的不便也消弭了。如何,你怎样想?”
此前口水说干,他也毫不理会。而这时,寻舟自上而下瞥了她一眼,不知为何,这目光中似乎有些微妙的诧异,他终于缓缓开口,用一种古怪且冰冷的声调:“你比我还敢想。”
平心:“?”
骨刺如一团野火,汹涌而来,霎时烧去……
能被向来避世的鲛人一脉选为使臣,平心的收集情报能力和话术绝不会差,她看着寻舟这样古怪的神色,心中咯噔一声,忽的有了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
其实,这想法早在她于穹苍遍问不得时就已然萌生,但因太过离奇,是以平心向来不作他想,她宁愿相信山下有一个谁都不知的神秘女子,而非寻舟想要的就是掌门本人。
毕竟这不论从哪个身份上说,都太难实现了。
其一,徐行是将寻舟自九珠带到这么大的亲师尊,就算在不重规矩的鲛人族,师徒畸恋也并没有那样正常!其二,这是掌门啊,兄台?你要不再想想呢??这是
摊牌这种人,似乎只要心存念想,便能……
徐行垂眼看着这鱼尾上的斑驳,白牙似的骨刺破坏掉了这天生的美感,彷如白瓷之上沾染墨痕,不仅刺眼,还有几分诡异的瘆人。
其实,除了被妖血染透的石花略有异变外,寻舟其余那些饱受诟病的招式并非妖染,而是天生如此。水能通阴,水本为阴,在暗如极夜的东海底建造出的时间城、衍化而出的文明,自然和九界有所区别。寻舟和那位平心的脸,美则美矣,但绝非是“国泰民安”那一挂,再往前推个几百年,少说也是个背黑锅背到肩颈沉重的“亡国祸水”,若否,前掌门也不会早前便忧心忡忡地让她多加注意了。
这诡异的艳丽,在这条非人的鱼尾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徐行第二次见到寻舟的本体——上一次,还是他慌不择路逃往小溪,却被冰面冻住之时。那时薄冰里小小的一寸银鱼,如今光鱼尾便有八尺颀长,那薄薄的一层寒冰,也再困不住他了。
她并未一开始便用上匕首,而是试探着捏住最下端的一颗骨刺,往外松动。她用的手劲不大,但寻舟还是有些反射性地剧烈挣动一下,哑然道:“师尊!”
好在这些异物只是嵌在其中,拔出后也并未流血,留下的小小孔洞迅速被最外层柔韧的厚膜覆盖住,再无异样。徐行俯身细看,另一手按住寻舟,不让他随意动弹,侧脸道:“怎样?痛?”
寻舟默然,少顷方道:“难受……”
他并无痛楚,反倒欢欣得很,周身的触觉仿佛被放大了数倍,敏锐到惊人,只为感知那一人的动作。徐行的手掌被风吹得很凉,但很快又炽热起来,又或许真正炽热的并不是那双手,他期望她再往上一些,再重一些,却又不明白究竟要上到何处,重到如何,一时之间万分混乱,是以这两字自唇中吐出,竟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委屈。
徐行不知他心中所想,毕竟她没有做鱼经验,不知这感觉究竟如何。自她醒来,寻舟就一副总是心事重重的冷沉样子,上一次朝她这般撒娇都不知是何时了,那应是痛得很了,徐行心道可怜,手下力道未松,道:“好了。忍着点,马上就结束了。”
寻舟的手shi冷冷覆在她手背上,还在抗拒地往外拉扯。不想让她碰?徐行才不管,她将手拍开几次,见寻舟一反常态地执着挣扎,非常恼人,于是伸指过去在他下颌搔了搔,几无耐心地安抚道:“听话点。”
寻舟被搔得蜷起脖颈,动作极大,激起一阵水花,当真不吭声了,只默默看着她,却不往后退,好似不敢让她再碰,又实在很想让她再搔一下。徐行这才发觉指尖的温热不对劲,寻舟平日里体温低于常人不少,能让她都察觉到热,他的身体现在该有多烫?
她起身,将指背贴在寻舟额上,蹙眉,“嗯?”了一声。
神通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狂喜道:“烧傻了!烧傻了吧!烧死你这条装可怜的大尾巴鱼!!”
“……师尊,我没事。”寻舟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把刺拔去……就,没事了。”
徐行疑道:“这东西真有这么厉害?你从前都是怎样处理的?”
“提……提前……”寻舟眼睫上还沾着一点方才溅出的水珠,道,“别叫其他人来……”
“……”
实在无法,徐行也只能加快速度了。体内有异物留存的确容易引起发烧,她自然不疑有他。
寻舟昏沉淡红的视野中,看见她的模样。她似是本打算歇下了,未着掌门外袍,那些繁复庄重的饰品皆已卸下,只着一身单衣。已是深秋,夜风极冷,但她体内火气炽盛,无惧严寒,连扣子都未扣到最上一颗,领口微敞。为了不让寒潭的水浸shi衣袖,她将袖子挽起半截,小臂压在他腿上,随意束起的黑发随着她利落的动作一荡、一落,再一荡,再一落……
寻舟一时有些恍然。现在,她终于不像是掌门,像是他的师尊。
从前他出任务不慎受伤,仍是逞强,徐行大晚上自碧涛峰鬼一样闪进他屋内,一掌按在他伤口上,听他猝不及防痛叫出来,就一边嘲笑他一边给他上药。那时她也是这样,随便束了头发,着一身单衣,昏黄的灯光下,不听话的青丝流出几缕覆在她侧脸,寻舟稚嫩的视线紧紧盯着她勾起的唇角,那唯一柔软的地方,不知为何,心中鼓鼓作跳,越跳越凶,又想伸手去捋开碎发,又想重重拉住她的手,却什么都不敢做,羞得只想把自己的脸埋起来。
徐行见他红了脸,用指背搔了搔他下颌,像对待什么可怜可爱的小动物一样,笑嘻嘻道:“逞强的时候不嫌害臊,现
在被我戳穿了,终于知道害羞了?在师尊面前还瞒什么,我不知道你吗?”
那时他也以为自己只是因被戳穿了而羞恼。不仅徐行不知他那时究竟在想什么,他自己也是如今才明白。
寻舟艰难地起身,背靠着寒潭的石壁,道:“师尊……不问我今日下山去做什么了吗?”
徐行没抬头,道:“你要说早就说了。既然没说,那就是你的秘密了,不必告知我,那是你的自由。”
寻舟道:“其实师尊不想要我有这样的自由吧。”
徐行手下一停,而后,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是让他住嘴的意思,寻舟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