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头厂那扇锈迹斑斑、沾满油污的铁门,在陈枫面前沉重地滑开一条缝隙时,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腐烂水果、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门卫老张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叼着半截自卷烟,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工装、瘸着腿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进去吧,李厂长在办公室等着呢。别乱走,里头机器多,磕着碰着算你自己的!”
陈枫道了声谢,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拖着那条依旧隐隐作痛的腿,走进了这座沉寂的堡垒。
眼前的景象,比前世模糊记忆里的更加破败不堪。高大的厂房墙壁上,灰白色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巨大的、早已停转的生产线如同僵死的钢铁巨兽,横亘在空旷的车间里,传送带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油泥,间或能看到干瘪腐烂的橘子皮或是早已看不出原貌的果核。几台锈蚀严重的蒸汽锅炉像沉默的坟包,冰冷的管道如同纠缠的枯藤,蜿蜒扭曲,连接着同样布满锈迹的罐头封口机和杀菌釜。角落里堆满了破损的木箱、废弃的零件和锈蚀的铁皮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死寂。只有角落里几个穿着同样油污工装、神情麻木的工人,缩在避风的角落,就着搪瓷缸里的热水啃着干硬的窝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
这哪里是工厂?分明是一座巨大的、等待被拆除的工业废墟!
陈枫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前世虽然混账,但好歹在九十年代见识过真正的工厂。眼前这景象,比他想象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十倍!承包这里?这简直是拿命在赌!
厂长办公室在二楼。门开着,一股更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着霉味飘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四个兜蓝色工装、袖口磨得发亮的中年男人,正佝偻着背,趴在堆满账本和文件的破旧办公桌上,愁眉苦脸地按着计算器。他眉头拧成一个死结,额头上深刻的皱纹里仿佛都嵌着忧愁。这就是罐头厂的厂长,李援朝。
听到脚步声,李援朝抬起头。看到陈枫,他疲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被更深的愁苦覆盖。他掐灭手里的烟头,示意陈枫坐下。
“你就是陈枫?那个……卖卤味的个体户?”李援朝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烟嗓,“王主任(工商所王主任)跟我提过你,说你有想法承包我们厂?”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感觉。一个卖卤味的,想承包罐头厂?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李厂长,您好。”陈枫努力让自己显得沉稳,“是我。我确实有这个想法。”
“想法?”李援朝苦笑一声,指了指窗外死寂的车间,“年轻人,你看看!你看看这厂子!设备是五十年代的老古董!锅炉三天两头罢工!封口机漏气!杀菌釜温度不稳!工人都快半年没发全工资了!人心散了!外面欠原料商的钱堆成山!仓库里积压的罐头卖不出去,都快过期长毛了!承包?拿什么包?拿命包吗?”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在桌子上,“不是我看不起你个体户,这厂子就是个无底洞!谁沾上谁倒霉!县里甩包袱都甩不掉!”
陈枫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等李援朝发泄完,他才平静地开口:“李厂长,您说的困难,我都看到了。正因为难,才需要有人来试试。设备老,可以修,可以改。工人没活干,没工资,是因为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为什么卖不出去?因为味道不好,因为跟不上时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几罐积压的橘子罐头,拿起一罐,指着上面模糊的标签:“您看这个。国营老厂,计划经济的老路子。橘子瓣泡在糖精水里,齁甜发腻,除了老人孩子图便宜偶尔买点,谁爱吃?现在老百姓日子慢慢好了,供销社里副食品也多了,这种老掉牙的东西,自然没人要。”
李援朝沉默了。陈枫的话,戳中了厂子最痛的伤疤。
“那你的卤味就能卖?”李援朝的语气带着怀疑。
“能卖。”陈枫斩钉截铁,从随身带的破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依旧温热的陶罐。他拧开盖子,一股霸道绝伦、醇厚复杂的卤香瞬间冲散了办公室里的烟味和霉味!
李援朝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这味道……太勾人了!比他闻过的任何熟食都香!
“这是我做的卤味‘老卤’,也是核心。”陈枫将罐子往前推了推,“味道,就是我的底气。如果能把这种味道,做成方便携带、保质期长的罐头食品呢?卤猪蹄、卤牛肉、卤豆干……不图便宜,就图好吃!就图这个独一无二的味道!李厂长,您觉得,有没有人愿意买?”
李援朝怔怔地看着那罐翻滚着深褐色汁液、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陶罐,又看看陈枫那双燃烧着火焰般信念的眼睛。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设备不行,想说工艺不熟,想说成本太高……但最终,所有的话都被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卤香堵了回去。一种死寂了太久后,被强行点燃的、微弱的希望火苗,在他心底挣扎着跳动了一下。
“想法……是好的。”李援朝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可承包费呢?设备维修启动资金呢?工人的工资呢?积压的债务呢?这些……都是钱!天文数字!你有吗?”
“我没有。”陈枫坦然承认,目光却更加锐利,“但我可以谈条件!”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用木炭写在香烟盒背面的“计划书”,推到李援朝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第一,承包费,我要求前三年免缴!第四年开始,按利润比例分成!”
“第二,厂里现有的积压库存,我负责处理!卖出去的钱,一部分用来抵偿部分原料欠款,一部分作为启动资金!”
“第三,工人工资,头三个月,我只能保证基本生活费!但三个月后,只要生产走上正轨,我立刻补发并提高工资!愿意跟我干的,留下!不愿意的,可以走!”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我要厂里给我一个名分!不是挂靠!是正式的承包合同!我要厂子的实际经营管理权!采购、生产、销售、人事,我说了算!您还是厂长,负责协调和应付上面检查!”
“第五,我需要您!李厂长!您熟悉厂里的设备,熟悉工人!我需要您留下来,帮我一起干!”
李援朝看着香烟盒背面那歪歪扭扭却条理清晰的“计划”,听着陈枫那近乎狂妄却又直指核心的条件,整个人都呆住了!前三年免承包费?处理积压库存?工人只发生活费?还要实际控制权?这小子……不是疯子,就是天才!
“你……你这是在空手套白狼!”李援朝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陈枫猛地站起来,眼神灼灼逼人,“我是在用我这条命,和我这罐‘老卤’的命,赌这个厂的命!李厂长,厂子现在这样,除了倒闭清算,还有别的路吗?工人们除了回家种地或者出去讨饭,还有别的指望吗?我陈枫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敢赌!就赌您和这些工人,还有没有想活下去、想把这厂子重新干起来的血性!”
他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援朝心上!也砸在了门外,不知何时悄悄围拢过来的几个老工人心上!他们探头探脑,脸上是麻木、怀疑,但也有一丝被那卤香和话语点燃的、久违的波动。
李援朝死死盯着陈枫,又看看那罐散发着浓郁生机的“老卤”,再看看窗外死气沉沉的车间。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卤香在无声地弥漫、渗透。
不知过了多久,李援朝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火苗猛地窜高!他狠狠一拍桌子!
“妈的!干了!”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低吼,“老子在这破厂耗了半辈子,眼瞅着它咽气,不甘心!你小子有种!老子就陪你赌这一把!条件……我跟上面去磨!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了!但陈枫,你给我记住!三个月!就三个月!要是罐头出不来,卖不出去,工人闹起来,老子第一个跟你拼命!”
赌约,在绝望的废墟上,在浓郁的卤香见证下,以命相搏的方式,达成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小小的罐头厂。工人们炸开了锅!有骂陈枫是骗子是疯子的,有担心三个月生活费都拿不到的,但也有少数几个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光亮的老技术骨干,被李援朝连骂带劝地留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陈枫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彻底住进了这座弥漫着铁锈与绝望的堡垒。他瘸着腿,和李援朝一起,带着几个自愿留下的老工人,一头扎进冰冷的车间。
修!能修的修!陈枫前世在底层摸爬滚打,对机械维修竟有些无师自通的天赋,加上李援朝这个老把式,两人对着那台最关键的封口机,拆了装,装了拆,油污糊了满脸,手上被冰冷的铁锈和锋利的金属边划得满是血口子。没有零件?去废品站淘!去别的倒闭厂拆!用最笨的办法,一点一点地,让那台老爷机重新发出了沉闷而艰涩的运转声!
改!大胆地改!原有的水果罐头生产线根本不适合做卤味。陈枫把心一横,带领工人将杀菌釜的温控系统做了简陋的改造,摸索着适合卤味灭菌的温度和时间。他清空了几个最大的铁皮熬煮桶,用砖头和黄泥在桶底砌起简易的炉灶——他要复刻那陶罐“老卤”的文火慢煨!虽然粗糙,但这是保留风味的关键!
钱!一分钱掰成八瓣花!积压的橘子罐头,陈枫亲自跑供销社、跑小卖部,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免费试吃,以近乎白送的价格,硬是处理掉了一大半,换回了一点点可怜的现金和一部分抵债的承诺。这点钱,全部变成了最便宜的猪下水、豆干、鸡蛋和最基本的香料原料。
白天,他是满身油污、和工人一起抡大锤修机器的“陈工头”;晚上,他是守着熬煮桶、寸步不离盯着火候、不断调整香料配比的“卤味师傅”。累了,就裹着破棉袄在冰冷的车间角落蜷一会儿;饿了,就啃两口冷硬的窝头。脚踝的旧伤在超负荷的劳作下反复发作,钻心的疼,但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颧骨高耸,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但那股如同钢铁般的意志,却支撑着他像一台永不停止的机器般运转。
李援朝看着这个玩命的年轻人,眼神从最初的怀疑,渐渐变成了震惊,最后只剩下深深的佩服。他把自己压箱底的技术和人脉都使了出来,跑县里工业局软磨硬泡,求爷爷告奶奶,总算磨来了一张“特事特办”的、为期三个月的“试生产”批文,算是给陈枫的“赌约”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合法性外衣。
一个月后。一个寒冷的清晨。
空旷的车间中央,巨大的熬煮桶里,翻滚着深褐色、散发着浓郁霸道香气的卤汁。处理干净的猪蹄、猪耳朵、豆干在卤汁中沉浮。简易炉灶里,柴火被精心控制着,维持着文火慢煨。陈枫守在桶边,像一尊石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翻滚的卤汁,鼻翼翕动,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香气变化。李援朝和几个老工人围在旁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卤香越来越醇厚,越来越霸道,彻底盖过了车间里的铁锈和霉味,甚至飘出了车间,引得厂区里留守的工人和家属都忍不住探头张望。
“起锅!”陈枫嘶哑着嗓子,下达命令!
热气蒸腾!卤好的猪蹄红亮诱人,皮酥肉烂,胶质颤动;猪耳朵脆骨透亮;豆干吸饱了汤汁,饱满油润。浓郁的香气几乎化为实质!
紧接着是紧张的封装、杀菌。改造后的封口机发出沉闷的“咔哒”声,一个个印着简陋“枫林”商标(陈枫自己设计的,一片枫叶图案)的铁皮罐头被送入杀菌釜。蒸汽升腾,车间里雾气弥漫,如同战场。
当第一箱贴着“枫林秘制卤味”标签的罐头,被陈枫亲手搬出杀菌釜,放在冰冷的车间地面上时,整个车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成功了?真的……做出来了?
陈枫拿起一罐还带着余温的罐头,手指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微微颤抖。他找来一把螺丝刀,撬开罐盖。
“啵”的一声轻响!
一股比在熬煮桶旁更加浓缩、更加醇厚、更加勾魂夺魄的卤香,如同被封印的猛兽,瞬间冲破罐口的束缚,轰然爆发开来!霸道地席卷了整个车间!那香气,带着肉的丰腴、香料的复合、老卤的底蕴,直冲每个人的天灵盖!
“香!真他娘的香!”一个老工人忍不住狠狠吸了一口,脱口而出!
李援朝颤抖着手拿起一块卤豆干塞进嘴里,只咀嚼了两下,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了!软糯入味!咸香中带着一丝回甘和辛香!比他吃过的任何熟食都好吃!这味道……绝对能卖!
“成了!陈枫!成了!”李援朝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用力拍着陈枫的肩膀,老泪纵横!
车间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声!几个老工人看着那箱罐头,再看看累得几乎脱形却眼神亮得惊人的陈枫,麻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是看到希望的笑容!
陈枫没有欢呼。他拿起一块卤猪蹄,狠狠咬了一口!软烂脱骨!香浓入髓!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带着前世记忆的烙印,更带着今生孤注一掷后成功的狂喜!
成了!第一步,他走出来了!
然而,狂喜尚未褪去,车间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喊和男人的怒骂!
“陈枫!陈枫你个挨千刀的!你给我滚出来!”
“还我娘命来!陈枫!你个畜生!你逼死了我娘!”
“厂子是我们大家的!凭什么让一个外人霸占!把罐头交出来!”
陈国栋那怨毒到扭曲的脸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王凤芝瘫痪后投靠过来的、他那个同样好吃懒做的爹陈国梁,还有几个被陈国栋煽动、原本就对陈枫承包不满的刺头工人!他们手里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地堵住了车间大门!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箱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罐头,充满了贪婪和破坏欲!
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泼来的恶毒冷水笼罩!新的风暴,以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降临在刚刚起步的“枫林”头上!
陈枫缓缓咽下嘴里的肉,眼神瞬间变得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冰冷。他放下手中的罐头,慢慢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过度劳累而僵硬酸痛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没有看叫嚣的陈国栋,而是弯腰,从冰冷的工具箱里,抄起了一把沾满油污、沉甸甸的……大号活动扳手。
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李厂长,带人看好罐头。”陈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谁碰一下,就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的!”
说完,他拖着那条依旧疼痛的腿,拎着那把寒光闪闪的扳手,一步一步,朝着门口那群被贪婪和怨毒扭曲了面孔的人,迎了上去!背影在车间昏暗的光线下,拉成一道孤绝而决绝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