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栋那声变了调的尖叫,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陈枫紧绷的神经末梢。橱窗玻璃上倒映出的那张脸,贪婪和震惊扭曲变形,死死盯着他怀里露出的那叠钞票,如同饿狼盯上了肥肉。
“操!”陈枫心中警铃大作,暗骂一声,所有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危机感冲散。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将怀里剩下的钱胡乱一塞,拔腿就跑!方向不是回村的路,而是反方向,朝着县城更深处、人流更密集的集市区狂奔!
“站住!陈枫!你给我站住!你哪来的钱?!肯定是偷的!抢的!”陈国栋的嘶吼在身后炸响,充满了气急败坏和疯狂的贪婪。他根本顾不上掉在地上的酒瓶,像被踩了尾巴的疯狗,踉跄着就追了上来。
集市上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陈枫像一尾灵活的鱼,在拥挤的人缝里左冲右突。他专挑狭窄、堆满杂物的摊位缝隙钻,利用一切障碍阻挡身后那个紧追不舍的身影。身后的咒骂声越来越近,陈国栋显然也是豁出去了,撞翻了好几个摊子,引来一片怒骂。
陈枫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不能停!一旦被陈国栋缠上,惊动了联防队或者公安,他怀里揣着的巨款和那包来历不明的药,就是催命符!更重要的是,晚晴等不起!时间一分一秒都是命!
他猛地拐进一条堆满废弃竹筐和箩筐的死胡同,在陈国栋即将扑上来的瞬间,抄起一个破箩筐,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身后砸去!
“哎哟!”一声惨叫夹杂着箩筐碎裂的声音响起。陈枫甚至没回头确认,趁着这宝贵的阻挡,他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地攀上旁边一堵低矮的砖墙,翻身跳了下去,落在墙外一条更僻静的小路上。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但他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地继续狂奔,很快消失在复杂的巷弄深处。
他不敢走大路,专挑积雪覆盖、人迹罕至的田埂小路。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脚踝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每一次踩在冰冷的雪地上,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饥饿和寒冷重新如跗骨之蛆般缠绕上来,怀里的药包和钱,此刻却沉重得像两座山。
天色再次阴沉下来,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飘落,很快将他奔跑的足迹覆盖。身后的追兵似乎被甩掉了,但陈枫不敢有丝毫松懈。陈国栋的出现,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里。王凤芝!一定是那个老虔婆!她指使陈国栋来县城干什么?仅仅是巧合?还是……她早就防着自己?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漫天风雪更刺骨。
走走停停,避开可能有人的大路。脚踝肿得像个馒头,每一步都钻心地疼。怀揣着救命的药,却无法立刻赶到妻子身边,这种煎熬几乎要将陈枫逼疯。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熟悉的、低矮破败的轮廓终于在风雪中显现——王家村!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像一尊沉默的鬼影。
陈枫精神猛地一振,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连脚踝的剧痛都暂时忘却。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拖着伤腿,踉跄着扑向村口。
就在他离村口还有几十米远时,一个裹着厚厚棉袄、拄着拐杖的佝偻身影,幽灵般地从老榆树后面转了出来,挡在了唯一的进村小路上。
王凤芝!
她那张刻薄的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三角眼浑浊得像两口枯井,死死地盯着风雪中归来的陈枫,尤其是他因为奔跑和寒冷而微微敞开的棉袄领口——那里,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深色衬衣口袋鼓囊囊的轮廓。
寒风卷着雪沫子,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
“哟,舍得回来了?”王凤芝的声音像破锣,干涩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没死在外头?还是让人打断了腿?”她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扫过陈枫明显肿胀的脚踝,又落在他怀里紧紧抱着的、用旧报纸包着的包裹上。“怀里揣的什么?偷来的?还是抢来的?陈枫啊陈枫,你是要把我们老陈家的脸丢尽,让祖宗蒙羞啊!”
陈枫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他看着挡在路中央的老虔婆,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贪婪和算计,几天来积压的愤怒、焦虑、疲惫,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在心底翻涌。
“让开!”陈枫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我再说一遍,让开!”
“让开?”王凤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枯瘦的手猛地抓紧了拐杖,往前逼了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风雪,“你个不孝的畜生!说!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卖?还是偷了公家的东西?你怀里揣的,是不是脏钱?!是不是赃物?!交出来!给我交出来!不能让你这败家子祸害了陈家!”她一边嘶吼着,一边挥舞着拐杖,作势就要往陈枫怀里戳!
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带着风声,直捣陈枫紧紧护在胸前的药包!
“你敢!”陈枫目眦欲裂!那里面是救命的药!是晚晴最后的希望!几天几夜的亡命奔波,刀尖舔血的惊魂,就是为了它!绝不能让这老虔婆毁了!
压抑到极致的怒火轰然爆发!他不再躲闪,不退反进!在拐杖即将戳中药包的瞬间,他猛地抬起那条没受伤的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王凤芝身侧那棵碗口粗的老榆树上!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老树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积压在树枝上的厚重积雪,如同崩塌的白色瀑布,轰然倾泻而下!
“啊——!”王凤芝猝不及防,被兜头盖脸砸下来的冰冷积雪瞬间淹没!惊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雪堆里徒劳的挣扎和闷哼。
陈枫看都没看一眼被雪埋住的王凤芝,甚至没管脚踝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像一头冲破牢笼的野兽,用尽最后的气力,拖着伤腿,跌跌撞撞地冲过村口,朝着村尾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狂奔而去!
风雪被他甩在身后,王凤芝的咒骂被积雪堵住。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近了!更近了!
“砰!”
土屋的破门被他用肩膀狠狠撞开!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进屋,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冰冷的土炕上,苏晚晴蜷缩着,盖着那床薄薄的破被,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但脸色已经不是潮红,而是一种死寂的灰白!嘴唇乌紫,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比离开时更加凶险!
墙角的小满不见了!只有那个空了的、被踩扁的铁皮糖果盒子,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
“晚晴!小满!”陈枫肝胆俱裂!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扑到炕边,颤抖着手探向妻子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额头滚烫依旧!
“小满!小满!”他嘶声吼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爸……爸爸?”一个微弱、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土炕底下传来。
陈枫猛地趴下身子,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看到土炕底下的阴影里,小满正蜷缩在那里,小小的身体冻得瑟瑟发抖,脸上全是泪痕和黑灰,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破瓦罐。
“奶奶……奶奶带人来过……要抢钱……没找到……就……就打妈妈……骂妈妈是扫把星……说……说要把妈妈扔出去……我……我躲起来了……”小满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巨大的惊恐和后怕。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在陈枫胸腔里炸开!王凤芝!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那老虔婆撕碎!
但现在,救人!立刻救人!晚晴已经等不了了!
“小满!出来!快!帮爸爸!”陈枫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药包,撕开旧报纸,露出里面的安乃近注射液、青霉素粉剂、注射器和酒精棉球。他一把扯开苏晚晴身上破旧的棉袄袖子,露出滚烫苍白的手臂。
“小满,拿灯!靠近点!照着妈妈胳膊!”陈枫的声音又快又急,手上动作却异常稳定。他用牙齿撕开酒精棉球的包装,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冰冷的酒精棉球用力擦拭苏晚晴手臂内侧的皮肤,消毒。
小满被父亲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沉稳镇住了,她手忙脚乱地爬出炕底,顾不上害怕,踮着脚尖,双手颤抖着努力将油灯举高,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母亲的手臂。
陈枫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支安乃近注射液,掰开玻璃瓶口,动作麻利地将药液抽进针管,排尽空气。针尖在油灯下闪烁着寒光。
“晚晴,忍着点!”陈枫低吼一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唤醒昏迷的妻子。他左手用力按住苏晚晴的上臂,右手持针,看准臂弯内侧肌肉的位置,手腕稳定而快速地一送!
针尖刺破皮肤!
昏迷中的苏晚晴似乎感受到了剧痛,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陈枫心无旁骛,稳稳地将冰凉的药液全部推注进去,然后迅速拔出针头,用酒精棉球按住针眼。
一支……两支……
直到第三支安乃近注射液全部推注完毕,陈枫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这只是暂时退烧,必须上青霉素!他不敢犹豫,立刻拿起那盒青霉素粉剂和注射用水。混合,摇匀,再次抽入针管。
“小满,把灯给我!”陈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青霉素皮试!他前世见过太多过敏反应致死的案例!这无异于一场豪赌!但他别无选择!
他一手接过油灯,凑得更近,另一只手拿起更细的皮试针管。昏黄的光线下,他小心翼翼地在前臂内侧皮肤上,挑起一个极小的皮丘,注入微量青霉素溶液。
做完这一切,陈枫像虚脱了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他死死盯着苏晚晴的前臂,盯着那个小小的皮丘,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炕上,妻子的呼吸依旧微弱,但似乎……似乎平稳了那么一丝丝?是错觉吗?
屋外,风雪呼啸。屋内,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挣扎,映照着陈枫布满血丝、写满焦虑和孤注一掷的眼睛,映照着女儿小满惊恐未消、却努力瞪大的眸子,也映照着土炕上,苏晚晴那灰败、却隐隐透出一丝求生意志的脸庞。
时间在寂静和焦灼中流逝。五分钟……十分钟……
那个小小的皮丘周围,没有出现预料中的红肿硬结!
阴性!不过敏!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陈枫全身!他几乎是扑上去,拿起那支装着青霉素的粗大针管,再次对准苏晚晴的臀部肌肉,稳、准、狠地刺入、推药!
冰凉的、承载着最后希望的药液,缓缓注入妻子滚烫的身体。
陈枫拔出针头,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土炕,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油灯的火苗在他疲惫不堪的瞳孔里跳跃。
他抬起头,看向炕上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又平稳了一分的妻子,再看向旁边抱着膝盖、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努力睁大眼睛的女儿。
“小满……”陈枫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和黑灰,“不怕了……爸爸回来了……妈妈……妈妈会好的……”他说着,自己却先红了眼眶。
小满怔怔地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坚定,又看看炕上似乎真的不再那么痛苦抽搐的妈妈,小嘴一瘪,猛地扑进陈枫冰冷的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
陈枫紧紧抱着女儿瘦小的、还在发抖的身体,下巴抵着她枯黄的头发,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土炕上生死未卜的妻子身上。
窗外,是王凤芝可能随时会卷土重来的恶毒,是陈国栋贪婪的窥伺,是严冬的风雪和这个时代无处不在的冰冷规则。
窗内,是刚刚注入体内的微弱希望,是怀里女儿滚烫的眼泪,是他这个重生者用命搏回来的、还远远不够的几十块钱,和一颗被悔恨与守护烧得滚烫的心。
这间破败的土屋,成了风暴中心唯一的孤岛。而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