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古怪得很,总是莫名其妙和莫缘这厮对视。
沈秋刚想开口,又鬼使神差地没有否认,只把眼泪擦干。
既已看到,也没什么好藏的。
这会儿脑袋不疼了,她缓缓坐起,见莫缘装作很忙的样子看看这棵草、拍拍那块石头,双唇开开合合愣是一个字没说。
她觉得好笑,面上仍是苦大仇深,令莫缘越瞟越揪心。
他忍不住开口,“做噩梦啦?”避重就轻,不痛不痒,生怕踩到自己的痛处。
沈秋笑起来,“你到底想问什么”她唇色已经恢复,整张脸不复之前的惨白,看上去和平日没太大区别。
可一个常常在山上逃课偷懒、喜欢听他讲故事,但自己的事儿从不对外人说、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一样的人,此时却散发着淡淡的忧伤,神采奕奕的俏丽脸庞夹杂着几分脆弱——哪怕只有分毫,对于莫缘来说也格外生动立体。
他被那笑晃得心中一松,猜测她是愿意让自己知道的,纠结的眉眼逐渐舒展,目光柔软,“你说的不能修炼是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
”沈秋道,语气平稳。
当决定说出口的那瞬间,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怨怼、烦闷突然都消散了。
她暗暗嘲笑自己太好对付,在莫缘的催促下继续解释,“如你们所想,我的识海在十三岁时被掌门意外打伤……”“掌门!”莫缘不可置信地大叫。
沈秋点头,“识海受损,无法随着我的修为一同增强,反过来又难以承接上涨的修为及神识,愈加摇摇欲坠。
因此自十三岁起我便不再修炼。
”“——不思进取、给掌门找气受是真,不得修炼、只能追鸡逗狗也是真。
”莫缘震惊,被真相砸得结结巴巴,“那、那掌门知道……”“他不知道。
”沈秋说,“我骗你们的。
”“可这样藏着对你有什么好处?”莫缘扶住脑门,胸膛不断起伏调整情绪。
沈秋嘴角微勾,缓缓摇首,“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十三岁时不肯低头求助的尖锐傲骨早已深深钉入她体内,拔出时一定鲜血淋漓。
她最不想的,就是在亲手带她进门又亲手毁了她前路的人面前,假装师徒和好乞求帮忙。
莫缘说不出话了,浓黑的眼有些失神,直直盯着沈秋。
他右手无意识地摸向腰带,但什么也没拿出来。
沈秋眸光微闪,看不懂他的眼神。
那里头有愤怒、有怜惜、有担忧,都是朋友间正常会有的情感流露。
然而或许是她现在着实敏感,竟从中品出一点居高临下的视角。
因为他不像在看一个朋友,而是一个平凡脆弱的小生物。
朋友不会隔着雾般为她心痛。
就如老父亲似的十师兄听闻这些大概会一跳而起抱住她大哭;沉稳的大师姐会责怪自己为何没能早日发现;就算是祁思语也会将她痛骂一顿,再小声问她疼不疼。
莫缘什么也没有,连沉默也是看着她沉默。
这反应,仿佛他很久以前看到过她、知道过她,又不在意她,对此深感遗憾。
她莫名有些后悔将一切说出口。
“我知道我为什么会传错结界口了!”莫缘倏地站起大喊,头上的发揪随之摇晃,看上去颇有干劲儿。
“为什么。
”沈秋习惯性应和他。
“因为要助力你找到新机遇!命运告诉我不能只追着祝师姐和祁思语的八卦跑,还要帮你走上快乐的人生!就算结局平庸不完美,你也不能一路头痛到底!”莫缘握紧拳头振臂高呼。
沈秋一愣,随即被逗得笑弯眼。
罢罢罢,不跟怪人一般见识。
她顺着莫缘的话捏着嗓子道:“这位莫半仙,历来是因果最难解,随意插手他人命运未必有好果子吃,保不准会伤及旁人,你还要帮忙吗?”莫缘满身疲惫已被扫去,拍拍胸脯抬起下颌,“帮个忙而已,挡不了别人的路,也不会破坏秩序。
帮!”说着他抬起脚就走,真情演绎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沈秋赶忙拉住他,好笑道:“天色已晚,我们打坐过夜,明日再上路。
”莫缘唉声叹气,掏出干粮零嘴一一摆开,“好。
”沈秋慢慢吃着,心头暖烘烘,觉得装着茶叶的荷包都隐隐发热。
——或许,有可能呢?-第二日两人天擦亮便启程了。
他们进来的地方是一处小树林,沿着被人踏出来的小道没走片刻就能到看到不远处热热闹闹的集市。
莫缘吓得不敢继续走,“有人!”沈秋不明所以,“游记看都看了,怎么怕成这样”“就是看了才吓人!”莫缘紧张观望着集市上的人来人往,“千年一开的秘境本来就没什么描述,通关核心更不会说。
这集市我只找到一句话——人心险恶。
”人心险恶……沈秋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集市并不繁华,胜在小贩非常多。
他们大多是拉了自家的稻谷蔬菜来卖,稍微富足些的就用笼子把鸡鸭鹅装在脚边,有人买就直接现杀。
卖猪牛羊肉的最风光无两,整个集市上就那么两人,大声吆喝着挥舞砍刀剁肉,“咄咄咄”地吸引众多眼馋的目光。
现在还不知道此境的规则是什么,沈秋和莫缘谨慎踏入集市地界,忽的有两样东西凭空出现砸在他们胸膛上,咕噜掉下地。
两人迅速弯腰,赶在黑乎乎的手将东西扫走之前捡起。
是一张写满必买物品的纸条和一包鼓鼓的钱袋子。
这定然是无比重要的道具,要是被抢了后面只能困在这了。
两人顿时目露凶光,恶狠狠瞪住手的主人。
手的主人枯瘦矮小,见便宜没抢到,讨饶地笑着往后退,“公子小姐,贵重之物可要保管好哇,多多小心、多多小心”随后一溜烟跑了。
莫缘重哼一声,打开纸条仔细看,“十个鸡蛋、一头三月大乌鸡、半只水鸭不要头、两颗卷心菜、五颗白菜、两根萝卜”沈秋的纸条内容同他一模一样。
她掂了掂钱袋子,沉甸甸的很让人安心。
“沈秋,财不外漏!”莫缘用衣袖盖住她双手。
他们的衣着本就与汇聚在这里的各村村民风格不同,料子更是顶顶好的,一瞧就知道是富贵人家。
便有一圈一圈的人缓缓靠近你,面上带着艳羡,口中喃喃,“是外乡人哩,长得恁漂亮!”“来这采买,这不得啃得渣都不剩哟!”“年纪也不小,不会是小两口偷跑出来过日子咧!”人群哄笑开来,沈秋和莫缘被四周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快步离开包围圈扎入人堆。
两人心有余悸,正巧看到一个卖家禽的小摊,忙向小贩搭话。
“鸡蛋怎么卖?”小贩见着他们便喜笑颜开,眉毛快飞出脸外。
他眼睛滴溜溜转了半圈,从摊子后掏出个竹篮,“十三文一个!我看公子小姐忘了提篮子来,自作主张送你们一个,不让家里婆娘知道!”沈秋同莫言对视一眼,点点头。
小贩拿起鸡蛋就往篮子里装,“两位大概要几个?都是自家产的新鲜土鸡蛋,味道好对身体也好,我给您挑里头最好的!”“二十个,对半分开装。
”平时两人话都不少,这会儿像是被点了穴一样不多说一字,只想赶紧买了离开。
小贩的笑容明显僵了一瞬,心中腹诽这俩富家子竟这般抠搜。
但他还是爽快地又掏出一个竹篮,往里头垫了不知从哪随意扯来的脏布,把鸡蛋整整齐齐摆进去。
“二位下次再来啊!”他热情洋溢。
沈秋和莫缘却是快速逃走,待确定鸡蛋小贩看不到他们后,才转向别的摊子继续采买。
“接下来是什么?”“米,那儿有好几个卖米的店家。
”他们转到一家米铺问,“这种米怎么卖?”“都标着呢,五十文一斗。
”这个店家没那么热情,上上下下打量他们,叹出一道长长的气。
沈秋没在意,买了半斗米和一个米筐,都塞进储物荷包内。
他们买东西很快,只花了功夫在比价上便全部采买完,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离开集市。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晨雾散去,村民也纷纷回家。
十几个人正好和他们一道。
为了不透露太多信息,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只探出神识查看各个村庄入口的结界是否开启,没有便继续往前。
路过的每座村落结界都未打开,慢慢地村民都到家了,只剩他们两人还在赶路。
莫缘小声抱怨,“难怪让我们来买东西呢,这里的主人是不是嫌太远自己不想来。
”“或许是吧。
”从集市出来大概走了一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一个精致的院落。
莫缘满怀希望跑过去,惊喜得原地蹦起,“我们到啦!”院中生活痕迹很久远,虽然各处角落都明示着有两人在此相伴,大部分地方也都打扫了,但仍能看出打扫之人并没那么细心,尘埃蛛网零落各处。
沈秋走进院中推开房门,一下被灰尘喷个满脸。
她闷声咳嗽,莫缘立即生疏地掐了个轻尘诀。
“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两道声音接连响起,沈秋看去,是两只歪着脑袋的鹦鹉,一只红色一只黄色。
“快把东西交出来!”红色的喊。
说的应当是集市上采买的东西。
中堂正中央摆着张巨大木桌,上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两人便把东西都放上去。
没有任何反应。
莫缘围着木桌摸索,“是不是有什么机关?按一下自动扫描?”沈秋惊艳赞赏,“这点子好,那些修傀儡机关术的修者该多与你聊聊。
”“叮铃铃铃铃——”震天响的铜铃声骤然响起,鸟笼门砰地打开,两只鹦鹉争先恐后冲出来。
“我先!”“我先!”还是红色那只体型更大占据上风,率先飞到木桌上查看起来。
原来这俩才是检货的。
沈秋变得沉默,和莫缘同步后退让出空间。
黄色鹦鹉哼哼唧唧站到木桌边缘,冲他们两人道:“报价格!第一个鸡蛋!”沈秋回答,“十三文。
”“十三文?!”红色鹦鹉快速扇动翅膀,“皇城卖的鸡蛋说不准也才十文,你们买了十三文!”两人呆住,双手渐渐绞到一起。
接下来是无止境的羞辱。
白萝卜多花了六文、文薯多花了四文、鲜乌鸡肉被偷换成死肉……“除了米和面的斤数价格对了,其它都错了!蠢货!”红色鹦鹉生气大喊。
“蠢货!”黄色鹦鹉跟着喊。
“重来!”“重来!”两只鹦鹉大力拍打翅膀,噗噗声越来越响。
沈秋举起手想让它们消消气,话还没出口身体便突然腾空而起。
下一瞬场景变化,人已到了集市处,纸条和钱袋掉到怀里被她抱住。
莫缘抬头,发现天色也变回蒙蒙亮的样子。
这是——真的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