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老家的梅老员外和梅老夫人两个,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在临泉焦灼几日,梅老员外实在等不下去,想出个主意。
前一阵京城传下圣旨,天上莫名其妙掉下三等伯的爵位,砸在梅老员外头上。他想来想去,决定打着‘入京谢恩’的名号,赶来京城看看情况。
临出发时写了封家信,托家丁快马急送过来。
常伯前几日收到信,算一算日子,老爷此刻应该已经快到京城了。
“最近京城接连传来王爷谋反的消息,全城戒严,街上到处都是明晃晃拿着刀枪武器的军爷。大人你又留在宫里许多时日,消息全无。”
常伯这几日担惊受怕,精神大受打击,抹着眼泪哭诉,
“老仆自从接了家信,睡都睡不好,生怕老爷入京时正好碰着凶险局面。老爷原本好端端的在临泉老家,若是因为老仆的一封信,牵连老爷陷在京城里,老仆……老仆万死难辞其咎。”
老人家颤巍巍地就要往地上跪。
梅望舒听明白了,倒是舒缓下来,“我当是出了什么大事。”
她扶着常伯起身,“京城局面早已稳下来了,戒严已经解除,代王平王两位下了狱,后面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没什么大事,别自己吓自己了。”
常伯抹着眼泪呜呜地哭,“如今想来,还是全家安危最重要,大人喜欢夜会贵人也不算多大的事,老仆那时候怎么就想不开呢……”
梅望舒哭笑不得,安抚地递手巾过去擦脸,
“确实不算是什么大事。不过等父亲来了,还请常伯先不要当面提,咳,夜会之事。免得父亲不自在。等时机合适了,我自己和父亲说。”
常伯擦着脸应下来。
按照书信里出发的日子,计算车马行程,梅老员外入京应该就是六月头这几日。
梅家别院打发家丁,接连几天在京城城门下等人。
等到六月初十这天,终于有家丁满脸喜色地回来禀报,
“早上看见老爷的车队在城门下排队入城了。嚯,好多辆牛车,带了好多土产。老爷说先去城东梅宅把几十车土产卸下,人再过来别院这边。叫大人不要着急。”
梅望舒得了消息,便安心在别院里等人来。
左等右等,等到头顶的日头西斜,居然还不见人影。
她算了算时辰,心里往下沉,召来了向野尘,叮嘱他快马去城东梅宅一趟,看看到底怎么了,车马耽搁在何处。
向野尘的脚程极快,日头西斜时出去,日头还未下山便赶回来。
进来迎面就说,“你家父亲在城东梅宅被截胡了。或许是早上入城时泄露了身份,宫里那位大太监苏公公亲自登门,直接把你父亲请了进宫,原话是:‘圣上请梅老入宫,闲聊几句家常’。午后人进的宫,我去的时候,人还没放回来。”
听说是召进宫,来召的还是苏怀忠,梅望舒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回胸腔里,想想却又纳闷,
“他召我父亲入宫,有什么家常可聊的?”
暮色浓重,过了初更时分。
山道处传来车马嘶鸣,齐正衡亲自带了一列禁卫护送,把梅老员外安安稳稳送到了梅家别院的大门口。
梅老员外千恩万谢,进门就大赞,
“圣上亲切!虽说坐得远,没看清楚天颜,但听声音沉稳得很,待下宽和!就连圣上身边的人,对老夫这个布衣乡民也是客客气气的。我儿在圣上面前果然得宠!”
梅望舒把容光焕发的老父亲迎进花厅,两边落座,嫣然亲自端茶进来。
梅望舒平心静气地喝了口温茶,问起父亲今日在宫里和圣驾的对答。
“哦,圣上问起了家中人口,还提起叶相做主和虞氏退婚之事,问起老家你的妹妹。”
梅老员外捋着三缕花白长髯,淡定转述,“老夫表现得临危不乱,告知圣上,叶相的书信早已收到,梅氏虞氏在老家办妥了退婚之礼。如今你在老家的妹妹已经和虞氏再无关系,准备另寻佳婿了。”
见梅望舒良久不语,梅老员外诧异问了句,“阿姝,为父这番回话可是哪里不妥当?”
梅望舒捧着茶,心里默默暗想,当面欺圣上如何回应?”她头疼地问,“后面有没有再提梅家嫡女?”
梅老员外赞道,“我儿果然了解圣上心思,圣上后来又追问起梅家嫡女的婚事如何打算。是不是要在老家继续定亲。”
他捋着长髯,压低嗓音,“老夫毕竟是曾经为官的人,当时便感觉有点不对。圣上既然能给虞家赐婚,万一今日心情大好,也给我梅家嫡女赐个婚,我们是谢恩呢,还是抗旨呢?后续可就麻烦了。于是,老夫仔细斟酌了片刻,在御前回答……”
在女儿的无声注视下,梅老员外矜持抿了口茶,得意地道,
“老夫在圣上面前说,我梅家人口单薄,我家娇女不打算出嫁,准备留在家里,招个乖巧本分的倒插门女婿,上门入赘。——阿姝,你说说看,为父如此回答得好不好。”
“……”
梅望舒默默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叹息,“爹啊。”
第79章
深情
梅老员外说着说着,想起一件事来,
“圣上听说我梅家召婿入赘的打算后,很久没说话。后来也没再聊什么,赐下一顿上好的膳食,把为父送出来了。说不准圣上心里原本确实打算赐婚?”
他庆幸不已,“还好为父开口得早,把岔子堵上了。万幸万幸。”
梅望舒坐在对面,也很久没说话。
最后只简略道,“赐婚是不可能的。父亲别多想。”
既然梅老员外来了京城,梅望舒把正院让给父亲居住,自己回东边的杏林苑。
十日弹指而过。六月十四这天,邢以宁背着医箱上门诊病。
他细细诊了一回脉,“身子温养得好,天气又入了夏,寒症大有好转。最近癸水如何?”
“上月十六来了一次。”梅望舒回答,“这个月今日刚来。”
邢以宁算了算,“正好二十八天。月事日子准了,是好事。”
他仔细叮嘱,“近期别急着回京。不管宫里那位如何催你回去,一律不要理睬,京城那么多人,少你一个,天塌不下来。趁你如今才二十来岁,赶紧把身子调养好了才是当务之急,否则以后每逢雨雪阴冷天气,都是你一人受罪。”
梅望舒沉吟着,“无事我自然不会回京。但如果京城里有要紧的事,如今政事堂少了程相和林大人,只有叶老师一个顶着,若是忙不过来……”
“忙不过来就会往上面送,等待御前圣裁。”邢以宁哼道,
“当今圣上身强体壮,精力过人,只要他不折腾自己,顶上三五个月不会有事。”
梅望舒失笑,安抚好友,“平心静气,医者仁心。”
邢以宁喃喃念了几遍‘平心静气’,开了医箱,从里面抽出几本薄书递过来,
“近日你在别院休养,正好得空,多看看道家的养生术。养生之道博大精深,你该好好学学。”
梅望舒随手接过翻了翻,蓝色封皮的书名分别署着《黄庭经》,《养生方》,《素女经》。
“道家的……房中术?”她脸上微微发热,镇定地把书合拢,放去旁边。“多谢。”
“别只谢我,记得多看多学。”邢以宁不放心地叮嘱她。
“……我父亲在别院里。”梅望舒把头转过去对着窗外,低声道,“你带这些书进来,若是叫他看见了,少不得要传家法。”
邢以宁不以为然。
“我是大夫,眼里只有治病。只要对调养身子有利的办法都可以试起来。”
坚持把几本道家养生术留下,起身再三叮嘱,“别急着回京城。别累着自己。”
梅望舒应下,“你放心。这几天身子不方便,肯定不会回去。”
“你不回去,宫里那位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应该也没空找你。这样极好。”邢以宁想起京城热议的大事,
“不知你在别院听说没有,北魏国的使节团要进京了。”
“听说了。叶老师有写信过来。”梅望舒点点头,“听说放弃和亲,只要求边境重开互市,交易盐茶。于国于民都是极好的大事。”
送邢以宁出去时,正好碰着午后消食、在别院里散步遛弯的梅老员外。
梅老员外乐呵呵过来打招呼,“这位是宫里专程赶来看诊的邢御医?年纪轻轻,前程无量啊。”
一双眼睛眯起,瞅着邢以宁猛瞧,不紧不慢问起家世,籍贯,家中人口,可有定亲。
邢以宁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匆忙告辞,背着医箱落荒而逃。
梅望舒送完人回来,见梅老员外还在原地笑眯眯张望着,无奈劝告,
“邢以宁是我的好友,年纪比我还小一岁,父亲不要多想。”
梅老员外悠悠然和爱女一同往回走,
“小一岁又不影响什么。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为父看这后生长得讨喜,手脚利落,身上有一技之长,和你又是有多年交情的。阿姝你说,如果为父去问刚才那位邢御医,想不想入赘咱们梅家——”
“父亲。”梅望舒叹气,“邢以宁是家中独子。你去叫他入赘,他家中老母亲只怕要上京来和咱们拼命。”
“独子?那就算了。”梅老员外并不多纠结,立刻改口,商量着道,
“京城这里不愧是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为父放眼望去,处处都是年轻俊彦,比咱们临泉老家强多了。邢御医不行,多的是其他俊彦,总能找到合适的后生。”
梅望舒不接话头,把父亲送回正院。
闲居别院并无什么急事,梅老员外把女儿留下,父女俩在枝繁叶茂的大银杏树下摆开棋盘,开始对弈。
梅老员外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脾性涵养极好,大热天的扇着蒲扇,一边喝着别院里自酿的梅子酒一边闲聊对弈。下到中盘眼看要输,梅望舒指尖掂着黑子,正琢磨着如何不动声色地输给父亲,梅老员外看出点端倪,乐呵呵地把棋盘一推,
“老了,下不动了。阿姝多吃点甜瓜,招呼你媳妇儿也一起坐下来吃。”
嫣然刚送了盘葡萄甜梨过来,梅望舒招呼她坐下,一家人在树荫下纳凉吃瓜果。
梅老员外喝了整壶梅子酒,借着醺然醉意抬手,点了点对面端坐着的女儿,又点了点打横陪坐的嫣然。
“媳妇儿人不错,你们如今的小日子过得也不错。不过老夫在御前说的那番话,倒也不是随口糊弄的虚言。实话实说,为父和你母亲在老家时,已经琢磨过很多次。”
“招赘。”梅老员外带着醉意重复这个词,
“托阿姝的福,为父如今身上有了个三等伯的爵位。在京城里不值一提,但是在我们临泉,呵呵,抬出去能压死人。现在连河东道知州登我梅家的门,都是见面赔笑作揖的做派。”
说到这里,梅老员外坐直起身,压低嗓音,正色道,
“找个家世普通的良家子,最好是白身,亲族和官场完全不沾边的,我们梅家能弹压得住。人要乖巧老实,做事有眼色不犯蠢,最重要的,长得要好。”
在梅望舒无语凝噎、嫣然拼命忍笑的视线里,梅老员外美滋滋呷了口酒,高举酒杯,对着头顶的百年老银杏树悠然感慨,
“我们阿姝生得这么好,再找个俊俏女婿,生下来的儿女铁定不会长成歪瓜裂枣。男孩儿像阿姝俊俏能干,女孩儿像阿姝聪明乖巧……”
梅望舒听不下去了,和嫣然商量说,“父亲喝醉了。我们把父亲送回房里。”
嫣然忍着笑一同搀扶梅老员外起身。
当天晚上,回到自己的杏林苑,在露天温泉池里泡澡时……
或许是被父亲口口声声的‘招赘’刺激到了,对着天上即将满圆的月色,梅望舒想起了一个人。
明晚就是十五。
原本应下那人,每月十五约定相见。
却不想身子最近吃多了温补药,正好撞上不方便的小日子。
汩汩活水缓慢流动的水声里,梅望舒趴在温泉池边,借着灯火写下一封简短的解释手书。
嘱咐梅家下人第二天早起入京,明日送进宫去。
这才安心睡下了。
梅家送信小厮去京城跑了一趟,没有带回预料中的宫里回信,却带回了一封叶昌阁的手书。
信里言辞殷切,直说北魏国使节即将入京朝觐,相关准备事务繁琐且多,导致朝中忙碌不堪。叶昌阁不忍见圣上终日劳碌案牍,催促爱徒回京助力。
“叶老相爷说,北魏国使节即将入京,领队的是北魏国皇子和左相,京畿一带的防卫治安要重新部署,近日已经忙到连齐指挥使都派出去协防京城了。大人这边若是方便入京的话,务必给叶相爷个准话。”
梅望舒握着老师手书,想了想,吩咐跑腿小厮,
“你明日再回去京城一趟,和叶老师说,我这两日实在不方便,三日后回京。”
六月十八这天,天上浓云聚集,大清早地下起蒙蒙小雨,给持续多日的盛夏酷暑增加几分凉爽水气。
梅家马车在蒙蒙细雨里行驶过湿滑山道,驶入京城。
路过章台街时,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突然一个急停。
这次随同护卫入京的向野尘就坐在前头车辕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
“主家,前面整段路堵住了,人山人海的,车过不去。”
梅望舒从假寐里睁开眼,“前面怎么了?”
向野尘跳下车,拨开人群探查了片刻,满脸稀奇地回来。
“前头是枢密使林大人的府邸。前面黑压压围满的都是看热闹的人。林枢密使他……似乎是大雨天的,被老母亲赶出家门了。”
细细密密的夏日小雨里,林思时身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海青色襕袍,跪在半开的林宅大门台阶下。
章台街的位置极靠近皇宫和御街,能够在章台街居住的门第,不是世家豪族,就是朝廷新贵。
章台街的林宅,正是今年开春时天子新赐给林思时的宅邸。
林家搬入不过区区数月,却闹出今日的事来。
半开的大门虚掩之下,隔着一道影壁,隐约可见林府老夫人一身诰命夫人霞帔,冒雨坐在庭院正中,隔门痛斥,
“我儿今日竟为了此贱婢出府!”
“老身尚在人世,你……你就要分家别居!”
在围观人群的轰然议论声中,林思时端正跪在门外,沉声辩解,
“儿子闭门思过半月,已经想明白了。”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家宅后院尚且不宁,如何能令天下百姓安宁。”
“儿子跪请母亲息怒。儿子已遣散后院姬妾,今后也不再纳妾。儿子愿效仿叶相,今生今世,身边只有吾妻一人。从此家宅清静,一心为天下万民福祉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更大的轰然议论之声。
人群中不乏年轻气盛的太学生们大声叫好。
林老夫人隔门痛哭道,“我儿被那狐媚子迷住了眼,不肯纳妾,若那贱婢今生无子呢!我林家长房的香火从此就要断绝在她身上了!”
林思时身侧,婉娘一身楚楚素衣,神色凄凉愧疚,肩头在雨中不停抽搐,哭倒在雨地里。
林思时把婉娘扶起,对着门里母亲冷静道,“儿子今日暂居别处,只等母亲息怒,儿子再带着媳妇回来侍奉母亲。”
夫妻二人当众向林老夫人叩首辞行,在越来越大的雨中互相搀扶起身,坐上马车,分开人群,缓慢驶离人山人海的章台街。
嫣然这次跟随梅望舒回京,同坐在车里,掀开窗帘子看完整场热闹,唏嘘不已。
“平日里林大人的传闻不太好,当初不顾门第差别娶了青梅竹马的娇妻进门,才两三年功夫,就把旧人撇去一边,美妾一房接一房地抬进后院。”
她抹着眼角闪现的泪花,感慨,“如今看来,传闻大谬。多半是家中母亲强逼着纳妾,林大人心中确实只有青梅竹马的正妻一个,之前纳妾是孝顺母亲的无奈之举罢了。”
梅望舒笑了笑,没吭声。
嫣然瞥见她神色间浮现的淡淡嘲讽,诧异追问,“怎么了大人。莫非是我哪里说得不对。”
梅望舒掀起一角车窗纱帘,目送着林家马车离去,围观人群的议论叹息之声不绝于耳。
“今日林宅门外之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今生今世,身边只有吾妻一人。’很快会在京城传为一段佳话。我若是多说几句,只怕是煮鹤焚琴,大煞风景。”
她轻声道,“但林思时此人,人极聪明,事事算计得清楚。他今日在众人前明晃晃地演了一场大戏,当众扫清了自家后院。若我没猜错,明日他就会递牌子入宫求见。如今朝中紧缺人手,最迟两三日他便会官复原职。靠着今日这句‘从此家宅清静,一心为天下万民福祉效力’,林大人或许很快就能在官场更进一步了。”
嫣然吃惊地捂着嘴。
感动闪烁的泪花干涸在眼角。
片刻后大怒,“刚才雨里对发妻的情深义重,辞别母亲的凄凉无奈,难道都是演戏?我呸!”
梅望舒失笑,“倒也不必如此激动,全然冷酷无情的人毕竟是少数。林大人就跟世上大部分的男子那般,虽然事事掺杂着算计,心里倒也有几分真情实意在。”
对着视野里逐渐消失的林家车马,莞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