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又不是后院里娇养的不谙世事的女眷,怎么可能像你以为的雪白干净、不染尘埃。”
她在阳光下打量着自己纤白修长的手,“但我觉得这样很好。”
“比起干干净净地在后院圈养一辈子,干干净净地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我更喜欢自己如今的样子。”
“虽然京城十年,厌倦了朝堂步步算计的日子,想要闲居……那是因为局面已经平稳了。若是重来一次,再回当初的内忧外患之时,我还是会选同样的路,入京为官,陪伴信原,铲除权党,步步为营,把自己的命捏在自己手里。”
斗笠下方一层黑纱也遮掩不住洛信原惊愕的神色。梅望舒看在眼里,又笑了一下,露出了唇边细微的梨涡。
“看,即使你我相伴多年,你也并不总能猜中我的心中所想。”
唇边细微的梨涡带着笑,也带出一丝淡淡的嘲意,
“你总说想要留住我。”
“但你怎么知道被你刻意藏起来的那个信原,留不住我呢。”
洛信原站在西阁门边,终于沙哑地开口了。
“被我藏起来的那个洛信原,很坏。你不会喜欢的。”
“他会让你伤心,让你难过,让你哭,让你看到就害怕,一心只想远离。”
梅望舒轻轻叹息。
“你高估了你自己,也低估了我。”
呼啸的穿堂山风中,她侧过身去,目光转向下方皇城里的巍峨殿室,
“你看这处皇城,千百号人每天来来去去。白天穿着鲜亮袍子,各个人模人样;等入了夜,到处都是披着人皮的鬼影。人心的坏,我见得多了。”
“如果只是直白露出心里的坏,并不会让我伤心害怕……会令我伤心害怕的,是隐瞒和猜疑。”
她转过头来,对着暗影里沉思徘徊的身影,提起另一个话题。
“邢以宁从前给我写过一封密信,他说你曾醉后吐露,你做过一个荒诞的梦。在梦里,我变成了女子,身穿沉香色的襦裙,戴着珍珠步摇耳坠,在宫中侍棋……你却从未对我说过。今日你老实说,可有此梦?”
洛信原隐约还记得。
“我曾以为那是个荒诞不经的怪梦……”他站在门边,恍惚地回答,“没想到却是个预示征兆的梦谶。”
梅望舒默默抬手,揉了揉眉心。
“……你说的不错,那是个预示的梦谶。类似的梦,我也梦见过。而且我梦见的部分,比你的梦长久得多。”
“在那长梦里……信原是个很坏的人。”
“比现在坏得多。”
阴影里那双幽亮的眼睛猛地抬起,泄露出无声愕然。
梅望舒靠在朱漆栏杆侧边的红柱上,轻声回忆着,“在我的梦谶里,我身为宫女入宫的第一天,便看见一张扒皮楦草的尸体,挂在前殿长廊外,吓得不轻。”
“梦里的你,是个令人发指的暴宫里每天都抬出死尸,午门外挂着杖死的大臣尸体,处处人心惶惶。”
“那个长梦里,我全家获罪,等候秋后处斩。我心里存了死志,便在御前侍棋时故意出言嘲讽,只求一死。”
“你大怒拂袖而去,却没有杀我。”
“我等来等去,未等到任何处置,反倒继续在御前侍棋,心中十分惊愕。”
“后来,我渐渐察觉……信原是个知觉十分敏锐的人,能够直觉分辨人的善意恶意。”
“我心存死志,在你面前直言不肯用心学棋,何必让我侍棋。或许是说话时并无伤人恶意……你留下了我。”
“居然纳了谏,从此每旬抽出两个半日,专心跟我学棋。”
说到这里,梅望舒一笑住口,“罢了,不说了。反正不过是一个过长的梦谶而已。”
她缓缓道,“刚才见你从地下走上西阁,我心里十分欢喜。信原,对我而言,地下那个是你,走上来的这个,同样也是你。”
坐在栏杆高处,梅望舒望向阴影暗处的人,平静地对他说,“把斗笠去了,走过来,信原。”
“从暗处走出来,过来抱我。”
洛信原肩头剧烈地一震。
耳边听到的话语过于难以置信,他反倒受了惊吓似的,往后退了一大步,“不!”
嗓音里饱含着无尽的痛苦压抑,他摇头嘶哑道,“你会后悔的。你会像上次那样,假死也要远离我!”
“不会的。我在梦谶里已经见过你最坏的样子了。信原,你的坏并不会吓到我。只有隐瞒和猜疑才会。”
梅望舒平静地道,“你最近一直让我见你最好的样子,反反复复地告诉我,你最好的时候,可以为我做什么。”
“然而,直到我见了你最坏的样子,我才会知道,你最坏的时候,不会对我做什么。”
“你暗中修建的地下密室被我察觉,众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暴露在天日下,你身上的狂暴症因此发作,难以自控,甚至伤了你自己,但你始终不曾伤我,还为我离开地下走上西阁……这才让我真正安了心。”
她索性连撑着栏杆的手都松开了。
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身体悬空,月白色的衣摆在大风中细微地摇晃着,向阴影暗处的人伸出纤白的手,
“过来,信原。”
她微微地笑起来,再度对他说,“过来阳光下抱我,把我抱下去。”
“把我抱下去,你就能留住我了。”
藏匿在阴影暗处的洛信原,呼吸猛然凝滞了一瞬。
颤抖的手,揭开了遮掩眉目、阻挡阳光的斗笠,扔在地上。
呼啸刮过的穿堂山风中,他猛地往前直冲几步,冲破阴影的桎梏,冲进了明亮阳光里,把风中摇晃的山涧青竹般的纤长身影紧紧抱入怀中。
————
“陛下。”
林思时沉重的嗓音,就在夕阳落山的时刻,出现在西阁门外。
“原不应此时打扰陛下和梅学士。但政事堂那边出了件极紧要的大事,臣斗胆求见陛下当面,请求圣裁。”
林思时走上楼梯的脚步同样迟缓凝重,停在西阁门外,对着虚掩的木门,久久不敢伸手推开。
西阁密室之事早已在宫中传开。
宫中流言四处疯传,圣上早已神志癫狂,才会把自己独自锁在黑暗密室之中,几度自残。
梅学士不堪刺激,意欲从西阁跳下自尽。
如今两人在西阁高处久久没有动静,从下方也看不到人了,不知是不是已经出了事……
宫中流言四起,叶昌阁在政事堂焦虑不堪。
林思时受叶老师托付,上来西阁,查探究竟。
他在门外站立半晌,最好最坏的准备,咬牙推开了门。
“陛下,臣斗胆——”
后半截的声音,在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硬生生吞咽回去。
西阁通往外面悬空围廊的门半开着。
最后一点夕阳余晖,从远处的殿室琉璃顶上方照过来,金灿灿地洒在悬空围廊四周。
一截织金行龙的衣袖,覆盖住下面月白色的袍袖,连同被袍袖遮挡的半截朱漆栏杆,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宫中流言据传已经神志癫狂的帝王,此刻人在围廊,高大身形背对着西阁正门,十指交缠锁扣,把身下的人牢牢压在朱漆木柱上。
梅望舒仰着头,闭着眼,在阳光下安静地承受着炽热的吻。
似乎察觉到西阁内第三人的到来,阖拢的长睫缓缓睁开,向来清冷自持的乌眸泛起氤氲水光,朦朦胧胧地看向西阁正门边。
视线扫过门边目瞪口呆站着的林思时。
又不甚在意地合上。
林思时:“……臣告辞。”
第73章
属意
圣驾突然出现在政事堂时,在场所有人惊愕万分。
政事堂里的十几位重臣,从早晨开始就为一件大事分成几派,吵得剑拔弩张,互相指着鼻子高声怒斥不休,平日里肃静的政事堂吵成了鸭子塘。
直到圣驾到来,所有声音瞬间消失。
众臣纷纷上前行礼。
无数道视线带着惊疑揣测,借着行礼的机会,暗中瞄向越过众人、走向御案高处的天子。
西阁密室之事,在短短时间里传遍了皇城,无数张口绘声绘色地形容着……
天子早已疯癫,笃信怪力乱神,在地下密室里藏匿了许多诅咒秘法用途的人骨,还藏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祭祀怪物。
意外被梅学士发觉后,当场斩杀那祭祀怪物,天子的疯癫狂症发作,把自己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几度自残。
昨日傍晚林思时去西阁探视,上去时人还正常,下来后却神志恍惚,脚步踉跄,几乎平地跌倒,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
对着众多询问声音,只丢下一句‘不要上去!’仿佛身后有人追杀般地匆忙离开。
一夜之间,宫中流言更盛。
政事堂里,众多疑虑窥探的视线,纷纷落在帝王简单包扎的左臂处。
自残的说法似乎确有其事。
但听天子说话的语气沉稳镇定,走路的姿态气定神闲,哪里有半分传说中的疯癫模样!
“昨日朕人在西阁,林思时上去求见,说政事堂有急事在议。”
铜鹤吐出缭缭紫烟,洛信原从容登上几级丹墀,在御案龙椅处落座,沉静神色半掩在紫烟里,
“众卿说说看,在议的是什么急事。”
殿门又一声响,身穿绛紫白鹤补子官袍的梅望舒缓步从门外进来,神色如常地落座。
在场众臣看在眼里,又是一惊。
除了叶昌阁露出明显的激动喜色,其他各位重臣打量片刻,纷纷露出微妙的视线。
梅学士看起来好得很。
怎么在传言里,就成了‘不堪刺激,欲跳西阁自尽’?
众人暗自摇头。
圣上或许是在西阁下面凿了个密室,暗藏了些东西。
但普天之下,哪个世家大族家里没有个把密室,没有暗藏些东西。
怎么宫里的流言就传成这样了。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哪!
被点了名的林思时今日也在政事堂。
自从昨晚上了一次西阁,他神不守舍至今,直到被身侧同僚暗扯了一把衣袖才回过神来,恍惚地起身回禀,
“臣等在议的,确实是一桩急事……臣等正在议储。”
洛信原居高临下,视线往下面坐的一圈重臣望去。从叶相开始,程相,六部尚书,三司主卿,还有大宗正为首的几位宗室长辈,众人纷纷点头。
洛信原完好的右手撑着桌案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轻笑一声,
“朕才两日没上朝,诸卿又急着议储了?”
“商议的储君人选是哪家的?总不会还是行宫那边的朕的好侄儿罢?”
他几步踱到御案前头,锐利的视线往下一一望过去,右相程景懿避开帝王视线,沉默不语。
视线又落到左相叶昌阁身上。
叶昌阁起身奏禀,正色道,“行宫废太子意图谋逆,乃是乱臣贼子,他那一脉如何堪为储臣等在议的,乃是按照陛下的属意,在宗室后辈里选拔出来的优异人选。”
“按朕的属意?”洛信原越听越有趣,笑了声,“朕怎么不知道自己有属意的人选?”
叶昌阁大为惊异,“但……老臣查验无误,确实是陛下亲笔,这才开始商议。”说着望向程景懿,“程相,陛下那张亲笔呢?”
程景懿依旧默不作声,从袖中掏出一张仔细折好的方方正正的薄纸,双手奉上。
苏怀忠从丹墀上几步下来,捧着那张薄纸,奉给御前。
洛信原接过那张薄纸,随意打开,一眼扫过——
居然真的是他亲笔。
三四日前,他根据密报线索,在书房里列出一张宗室后辈子嗣的名单。
按照宗亲血脉远近,在纸上列出了二十几个男孩儿的名字,又详细写了生辰八字,母家出身,性情喜好。
那日写好之后,他端详着字迹密密麻麻的名单,突然觉得好笑。
自己才二十有一,雪卿也只有二十七岁,两人正值大好年华,人生有大把更重要的事做,何必着急盘算起百年后的后嗣之事。
他先是划去了十岁以上的男孩儿名字,又划去了五岁以上的男孩儿,最后索性把字纸揉成一团,直接扔进了纸篓。
没想到被他随手扔出去的字纸没有进火盆,却出现在政事堂里。揉皱的纸张被仔细摊平,郑重其事地摆放在重臣们的面前。
更为奇妙的是,这张名单中间,出现了一个本不应存在的红圈。
有人以朱笔圈起了一个名字。
洛信原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唇边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缓缓念出:
“洛怀逸。”
“朕的另一位皇叔,平王之嫡五子。年方四岁,生性聪颖,敏而好学。”
宗室里辈分最长的大宗正坐不住了,颤巍巍起身回禀,
“怀逸这个孩子,老臣是见过几次的。确实极为聪明伶俐,见过的人无不交口称赞。陛下慧眼如炬,选中了这个孩子,是怀逸,也是平王府天大的福气。”
洛信原笑了笑,“有意思。”
他踱步走回御案后坐下,思索了片刻,“平王府的小怀逸,逢年过节宫宴时朕见过几面。确实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不只是大宗正,在座的重臣们纷纷松了口气。
圣上迟迟不肯大婚,朝中为了储君人选争执已久,甚至隐隐分出了几个派系。
如今听圣上的意思,似乎即将确定储君人选。
平王府嫡五子,元和帝的堂侄。平王此人处事低调,素日默默无闻,从不卷入任何争端,自然不会像废太子那样招惹满身麻烦。
如果由平王一脉入主东宫,平定了朝野争端,倒也是一桩好事……
众人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御案后的元和帝话锋一转,
“孩子是不错,”洛信原的指尖抚摸着富丽堂皇的织金龙椅扶手,叹息道,“可惜他爹不行。”
在众人的瞠目注视下,洛信原唤进齐正衡,当场吩咐下去,
“即刻领兵出宫,围了平王府,把平王拿下。”
他把名单递给齐正衡,慢条斯理道,“拿着这张名单,去问一问朕的好皇叔,朕怎么不记得自己拿朱笔圈了他儿子的名字?”
“当面转告平王一句,他心太急了。下次动手之前,不要听信流言,要当面确认,等朕真的疯癫了才好动手。”
他抬手点了点那名单,“像这次这样,名单回到朕手里,当着众臣的面捅出来,多难看。”
直到齐正衡领命出去,在座的诸位重臣连带着几位宗室皇亲才反应过来。
大宗正颤声欲阻止,“陛下,这……这……前些天才围了代王府,今日只凭着一张字纸,又、又派兵围平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