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进来时,县主的哭声听得清清楚楚,御前不敢失礼,他低了头,规规矩矩地前趋几步,在丹墀下跪倒行礼。
洛信原免了礼,随意一指贺佳苑对面,吩咐,“赐座。”
又指着贺佳苑,和颜悦色地对虞长希道,“这位便是南河县主,朕母家的表妹。自小养在宫里,脾气骄纵了些,但人是好的。”
坐下后,两人面对着面,彼此之间只隔了几步距离,毫无遮挡。
虞长希偷偷往对面瞄了一眼。
京城里金枝玉叶长大、美貌娇憨的县主,刚大哭过一场,鼻头红通通的,看起来可怜可爱。
和梅家姝妹,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他原以为此生非姝妹不娶,没想到有缘无份,阴差阳错,蹉跎了大好姻缘。
在京城被拘押的那段日子里,夜夜辗转反侧,垂泪无眠,感叹此身姻缘线断。
没想到柳暗花明,因祸得福,竟然得圣上亲自牵线,说合的还是圣上母族表妹,身份贵重的南河县主。
或许这段姻缘,才是前世修来的正缘?
他窘迫起身,“臣家世普通,家乡又远在千里之外,若县主觉得远嫁委屈,臣……臣不敢委屈县主。”
洛信原放缓声调,循循善诱,“听长希话里的意思,只要朕的表妹愿意,你这边也是愿意的?”
得天子称呼名字,额外显出亲近,虞长希受宠若惊,急忙起身,踌躇着答了句,“是臣高攀。还要看县主的意思。”
“倒不是高攀不高攀。这次把长希锁拿入京,事后查明是个误会,委屈了长希,又耽误了你在家乡的姻缘。朕心有愧疚,正好见你们两人郎才女貌,便做主想结下良缘。”
洛信原悠悠道,“当然了,若是你们彼此不愿,朕也无意强逼你们做一对怨偶,因此今日才问你一句。你若不愿,直说便是。朕不怪你。”
虞长希涨红了脸,“但凭陛下做主。”
洛信原满意地转过视线,望向贺县主那边,“虞通判愿意了。贺表妹这边呢。”
贺佳苑低着头,声若蚊蚋,“但凭陛下做主。”
“行了,看来朕这个媒人是做成了。”洛信原极满意地喝了口茶,随口吩咐,“退下吧。”
两人告退后,洛信原吩咐苏怀忠带所有人退出殿外。
自己从御案后起身,亲自掀开了竹帘。
“今日雪卿来得巧,让你看了一出好戏。”
梅望舒默然坐在帘后。
半晌才开口道,“陛下知道臣今日入宫,特意把人召来?”
洛信原理所当然地道,“那是自然。毕竟是雪卿家乡的好友,又得了雪卿的亲自嘱托,好好照顾他。今日你当面见他一面,见他面色红润,神清气爽,便知道朕这些日子没有苛待他。”
说完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这回妹夫真的没了,雪卿心疼了?”
梅望舒失笑,“怎么会。只是陛下主导的这场拉郎配,让臣无言以对。”
“不管怎么拉郎配,反正他们两个自己看对眼了就好。”洛信原愉悦地道,
“他们自己乐意,朕做了月老,顺便把朕那位好表妹打发到千里之外,眼不见心不烦。”
周围没了御前内侍,梅望舒自己动手,把细竹帘往上卷起。
“说起来,这道竹帘应该是三十余年前,太皇太后娘娘垂帘听政时设下的?”
“不错。”洛信原抬头打量着竹帘,“当年父亲年纪还小,皇祖母垂帘听政,便是坐在这道竹帘后。”
他扯着竹帘笑,“朝中几位老臣一直撺掇朕把帘子拆了,朕做主留着,想不到今日充作了用场。”
正说话时,门外忽然又听到一声通传,
“枢密使,林邈,急求觐见——”
“嗯?”两人齐齐一怔,对视了一眼。
梅望舒:“……林大人不是告病了么?”
说着就要走下丹墀。
洛信原站在御案边,在她走过身侧时,悄然伸手过去,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下,直接握住那冷玉般的纤长手掌,小指坏心眼地在掌心勾了勾。
掌心立刻敏感地蜷缩了一下。
梅望舒回眸望来,平静声音里暗含警告,“陛下。”
洛信原凑近过来,轻声道,“半月不见,如隔半生。信原思念雪卿。”
梅望舒抬手捂住被温热呼吸覆盖的耳垂。
林思时就在这时匆匆跨进门来,肃然行礼,“臣有急事觐见——”
看到殿里两人并肩站在丹墀上的景象,瞬时哑了。
梅望舒听到声音也是一惊。
视线瞥见殿外停住的林思时的同个瞬间,已经在宽大文官袍袖的遮掩下,闪电般把那只不安分的手甩开,几步下了丹墀。
神色如常地走回盘龙红柱旁的交椅处,重新落座。
洛信原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甩开的手,叹了口气,坐回御案后,“思时怎么来了。”
第60章
应对
洛信原声音里带着警告,“思时,你今日告假,便在家里歇着,何必急着觐见。”
林思时无可奈何。他是真有急事。
“行宫方面传来急讯,说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想要回京来养病。奏请陛下圣裁。”
“又是那边出事。”洛信原神色不动,“知道了。”
他吩咐下去,“找个稳妥的太医,再找些得力的人护送去行宫。既然母后说身子不好,朕便送御医过去看诊。查验出什么结果,当场记录下来,以后朝中老大人们问起,也好有个佐证。”
“臣遵旨。”
君臣对答时,梅望舒就坐在旁边。
细细打量了几眼,眼看林思时声色洪亮,气色红润,进殿时走路生风。
御前对答完了,她接口道,“林大人在病中气色不错。”
林思时无言以对。
人在御前,勉强正色道,“身子确实不舒服。但事情太过重大,必须上报御前,只能……咳,抱病前来觐见了。”
“林大人辛苦。”梅望舒喝了口茶,淡淡道,“今日我既然来了,等下便去政事堂那边,帮着老师处理事务。林大人赶紧回去歇着养病吧。”
林思时尴尬得转身便走。
梅望舒又抬眼望了眼御案后端坐的天子,起身告退。
“陛下这边无事的话,臣请告退。政事堂那边事务繁多,老师忙不过来——”
洛信原好不容易见了人,哪里会放她走。
“不放。”他从御案后起身,背着手慢悠悠走下来,“一放手,你就出京了。”
“别担心你老师那边。刚才林思时被你激了一句,肯定‘抱病’过去政事堂理事了。你安心留在这里。”
随即抬高嗓音,吩咐门外候着的内侍去太医局请人。
“最近太医局进了个新人,医术颇为高明。今日雪卿既然来了,不妨召来替你诊诊脉?”
梅望舒微微皱了眉。
“这么多年,宫里都是找邢医官给臣看的脉。贸然换人不方便。”
洛信原坚持要她看诊。
“新医官的医术脾性,都有几分像邢以宁当年。朕也是觉得他不错才召来给雪卿看诊。”
“若是不放心的话……不如这样。”他回身看向竹帘,“你去竹帘后坐着。”
“那新医官与你素不相识,当面也认不出,更何况只是请一次脉。你把竹帘拉下,袍袖捋起,只露出手腕脉门给他诊。”
梅望舒心里忽然微微一动。
转过眼来,点漆般的眸子定定地看了洛信原片刻,走去竹帘坐下,捋起袍袖。
“只这一次,给陛下看个安心。不妨直接告诉医官,帘后是女子。若查验出什么病症,叫他直说便是。”
那新入宫的医官二十来岁,生得一副精明面孔,复姓欧阳。
欧阳医官召入殿来,隔着竹帘,细细地诊了次脉,没有多说什么,只含蓄问了句,
“贵人的身子早年亏损得厉害,罕见大寒体质,盛夏时节也不易出汗,入秋后便手脚冰凉。臣斗胆敢问,贵人可有常年服苦寒之药,以至于伤了根本?”
梅望舒暗自点头,从竹帘里递出去一张字条。
“欧阳医官医术高明。确实如此。”
欧阳医官叹息道,“那药的药性厉害,需得立时停了。贵人如今还在盛年,此时医治,还不算太晚。臣斗胆,可否看一眼药方?也好对症医治。”
梅望舒在竹帘后思忖了片刻。
想起药方,便想起开药方的人。
邢以宁不知招惹了何事,至今踪迹不明。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递出去新字条,“并无药方。”
欧阳医官默然起身,向御案后端坐的天子行礼告退,下去开温补药方抓药了。
梅望舒从竹帘后出来,轻声感慨,“这位欧阳医官,确实医术高明。头一次问诊把脉,便将臣身上的过往症状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洛信原起身走下来,貌似不经意地问,“刚才欧阳医官问你药方子,你写给他了?”
梅望舒随手从袖中把字条递过去给他。
洛信原看完,默不作声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你没方子,叫医官如何对症开药,解了你身上的大寒之症。”
梅望舒一笑而过,“医官多喜欢危言耸听。所谓寒症,又不是什么绝症,只不过是夏日不怎么出汗,冬日被窝里多灌几个汤婆子的事罢了。”
“哪里是医官危言耸听,分明是你这边轻描淡写,大事化小。寒症是慢性之症,积年累月下去……”
洛信原停下不说了。
“算了,难得见面,不提这些。叫欧阳医官给你开些温补滋养的药,你带回去每天服用,慢慢调养身子。”
梅望舒应下,想了想又问,
“欧阳医官刚才若是诊治出什么症状,是会呈交御前,还是直接送到臣家里。”
“你放心,这些御医怕事,一定会呈交上来,让朕先看过,斟酌稳妥了,才会往你那边送。”
“这样极好。”梅望舒平静道。
洛信原伸手过来,搀扶着她的手臂,往紫宸殿阁楼的楼梯走去。
“气候宜人,天高云淡,带你去阁楼上赏月。”
梅望舒看了看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沉默片刻,“午时,赏月?”
“午时登上阁楼,对弈,闲谈,投壶,泼墨挥毫,用些酒菜,随便做些什么消遣。”
洛信原声音里带出明显的笑意,“把那晚船上没有来得及做的风雅消遣都做起来。总之,待到晚上,你我凭栏赏月。”
梅望舒瞥了他一眼。
御前内侍们都在殿外守着,木楼梯声响里,她轻声反驳,
“什么船?陛下在说什么,臣不明白。”
洛信原立刻诚恳致歉,“朕一时糊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雪卿莫怪。”
这个下午过得极闲适风雅。
铜壶放在围廊外,在阁楼上层的穿堂大风里投壶。
梅望舒投壶的准头尚可,手劲不够,被大风一刮便偏了方向,十投只中三四支。
洛信原天生擅长这些,十投九中。
比分太过悬殊,梅望舒中途便笑起来,摇摇头,“输定之局,后面不比了。”
洛信原不紧不慢地投了一支箭入壶口,“从前你我对弈,我被杀得七零八落时,可没有耍赖说一句不下了。”
他换了自称,梅望舒也跟着换了。随意投了一支过去,擦着壶口掷入,悠悠道,
“是,信原从不耍赖,只会摆出君上威严,对臣下说,‘漂漂亮亮地输朕一局棋’。”
洛信原放声大笑起来,“雪卿记仇。”
朗朗笑声传出了紫宸殿外,引得楼下侍奉的众多内侍宫人抬头偷看。
他随手捡起身边剩下的四五支箭,拉开姿势认真投掷,每支箭都擦着壶口飞出去,坠落地面。
拍了拍手,笑看身侧人一眼。
“我如今漂漂亮亮地输你一次投壶,满意了?”
梅望舒抿着嘴,微微笑了下。
两人玩罢了投壶,回到室内,洛信原看时辰过了晌午,传了膳。
今日御膳房按大宴规制准备膳食,十六道冷热正菜流水般呈了上来。
上一道正菜,配一壶酒。
两人在楼阁高处小酌,随意闲谈,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那母亲。”四下里无人,只有天地日月,梅望舒连尊称都省了,“是个会惹事的,但城府不深。若只是她一个人,翻不出大风浪来。”
洛信原指尖摩挲着金杯,“宗室里有人帮着她谋划。”
“具体哪位宗室叔伯,还没抓出来。他们所图为何……”他微微冷笑,
“身为人子,不敢想。反正行宫那边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一两个谋士,十来个从小培养的心腹死士,不足为患。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看他们怎么动作。”
“这次你母亲去行宫,据说开了内库,带走许多奇珍异宝?”
梅望舒啜了口酒,“自古财帛动人心。重赏之下,必有铤而走险的狂徒。信原当心。”
“财帛随她带走。”洛信原淡笑,“让她守着珍宝,和宠爱的儿孙安度余年,也算是我这个儿子尽孝了。”
“诱惑太大,就算她想着安度余年,你哥哥愿意在行宫平淡度过一生?”
“随他。只要他不犯蠢,便能妻妾成群,儿女绕膝,做个一辈子风花雪月的富贵闲人。”
上到不知第七还是第八道正菜时,梅望舒已经用不下了,避开大荤的鸡鸭牛羊,拿筷子一根根地挑菜里的豆芽吃。
上新酒时,也只浅浅啜一口。
即使这样,七八道不同的美酒混着喝下来,她还是觉得有些晕眩。
再后面的几道正菜,她连新酒的那浅浅一口也不肯喝了,纤长手指摆弄着金杯。
洛信原坐在对面,上一道酒,喝一杯。
注意到这边的动作,举杯的动作停下,带着笑问,“怎么了?可是酒菜不如意?”
时辰还早,天色明亮,但天边已经有隐约有一轮弯月轮廓浮现苍穹。
梅望舒放下酒杯,起身道,
“今日酒宴尽兴,多谢陛下款待,臣请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