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哭腔求饶,“奴家也是没办法。奴家应下别院的差事只是求财,谁知道……谁知道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
无论怎么追问,只反反复复说一句,“有人跟奴家说,梅大人这边无论怎么逼问,是不会取奴家性命的,但那边……那边真的会要了奴家性命啊。”
委委屈屈哭倒在地,其他的再怎么问都不肯说了。
梅望舒抬手,按了按隐约作痛的太阳穴。
不知是哪路人马,看准她不会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下狠手,说出这番攻心的话来,倒叫她追问不下去。
坐在庭院里,对着哭泣不止的阿苑,低头沉思了一阵,吩咐下去。
“罢了。有件极简单的事交给你做。”
“这件事做完,我再也不问你的去向。京城里的那座二进宅子折成银钱,给你一并带走。如何?”
阿苑立刻停了哭声,抬起头来。
——
仲春时节,天气晴好,春光明媚。
正好是禁军天武卫的轮值休沐日,一群没有成家的单身将领呼朋引伴,前呼后拥着来到御街最大的一处临街酒楼,包了整间二楼吃酒。
今日请客做东的,正是天武卫的新头儿周玄玉。
手下热热闹闹过来灌酒,周玄玉来者不拒,没到晌午时分,一群武将便喝到七八分醉。
半醉中,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抱怨,天武卫最近不比其他几支禁卫队伍风光,什么好差事都轮不到,被齐正衡那边硬生生压下了一头。
周玄玉握着酒杯,微微冷笑,
“齐大人是个有能耐的。跟梅学士是多年的交情,借了人家的别院,把贵人请去城外别院休养一趟,别院里还安排了个美貌娘子。呵,叫贵人开了荤。可不就得了圣心了。”
周玄玉冷笑不止,“周某就是个办苦差的,望尘莫及,最近被齐大人挤一边去,还连累了兄弟们,跟周某一起吃苦受累。”
说完仰头把满杯酒一饮而尽,抬手把空杯狠狠砸在地上。
“气闷!”他喝道,“开窗!”
酒楼下便是御街,晌午时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街头行人摩肩擦踵,街道两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几个武将靠窗抱怨了一阵,其中一个人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定定地往楼下大街看了片刻,急忙出声招呼周玄玉,
“头儿,快来看,刚走过去的那位美貌小娘子,看相貌身形,是不是就是梅家别院里的那位?”
周玄玉一愣,急忙从怀里取出一副探哨秘密临摹的娟秀小像,几步奔去临街窗边,扒着窗往下望去。
那幅小像是梅家别院送人下山当天绘制的。采用工笔描绘,精雕细琢的一副美人半身画像,眉眼神韵跃然纸上。
此刻热闹的御街上,一个窈窕娟秀的身影,二十余岁,孀居小妇人打扮,正挎着篮子,手里抱着一枝雪白梨花,在贩卖百货的小贩摊位间走走停停,偶尔在阳光下抬起脸来,露出一张素净清丽的面容。
周玄玉来回比对着人和画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把画像折叠收起,招呼手下众人,
“贵人对这位念念不忘,当着梅学士的面提了好几次,但梅学士不肯松口。”
“如今看来,倒成全了你我兄弟们的机会。重得圣心的机会来了。”
“不要惊动人,秘密跟上。”
当天下午,周玄玉入宫求见。
猎猎山风呼啸的西阁悬空步廊外,洛信原手里握着一杯酒,意态悠闲,在春色暖阳里扶栏小酌。
周玄玉单膝跪倒,先把之前办好的一桩差事回禀上去,
“陛下离京的那几日,臣等奉命,将全城药铺的黄柏和寒水石两味药都收购完了。如今京城里有价无市。”
洛信原点点头,叮嘱下来。
“半年之内,京畿附近的所有药铺,黄柏和寒水石这两味药有多少收多少。官府那边的限令也要跟上,明令禁售半年。”
周玄玉低头应下。
“黄柏和寒水石。“洛信原喝了口酒,“这两味都是大寒之药,用多伤身。”
他冷笑一声,“就冲着这条,邢以宁该治死罪。”
周玄玉急忙请罪,“臣无能,至今未将其缉捕归案。”
“不急。”
洛信原在春光里慢慢啜着酒,“物以类聚,她是个聪明人,她的好友也是个聪明警醒的。只不过,再聪明的人,也有自己看不到的弱点。”
“邢医官是个医术卓绝的好大夫。离京走得匆忙,手边若短缺了银子,少不得要用一身医术换盘缠。”
周玄玉提了一句提点,恍然大悟,“臣明白了!与其四处缉捕,不如放出诱饵,守株待兔。臣这就筹划起来。”
洛信原沉思着,叮嘱下去,“此人极关键,不要伤了人,慢慢缉拿无妨。”
“等抓捕到了人,问他,每月固定给梅学士用的那种药方子,除了黄柏和寒水石,还用了哪些其他少见的药?如何化解?叫他仔仔细细地写出来。”
周玄玉低头应诺,赶在圣驾吩咐退下之前,赶紧回禀更重要的消息,
“陛下,那位娘子……阿苑姑娘,有消息了!臣今日在街上偶然遇到,尾随到其家中,原来她就独居在城南甜水巷——”
天子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洛信原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极冷淡地道,“此事以后不必再禀,莫要打扰阿苑娘子的清静。”
抬手命他退下。
周玄玉张口结舌,百思不得其解,带着满腹纳闷退下。
洛信原并没有把阿苑的下落放在心上,这天如常度过,第二天如常早起上朝,见梅望舒告假不朝,心知躲着他,笑了笑便过去了;退朝后召见臣子议事,批了整个时辰的奏本。
手里正慢悠悠批着奏本时,一个被他疏忽了整日的念头突然在电光火石间窜进脑海,仿佛晴天响起一个霹雳,他手下一顿,朱笔在奏折上划出长长痕迹。
“不好!”
紫宸殿紧急召见周玄玉。
仔细倾听昨日发现阿苑娘子的经过,洛信原坐在长案后,眉眼阴晦,漠然复述,
“天光大亮,晌午时分,阿苑娘子带着一支显眼的雪白梨花,走过京城人最多的御街。”
“正好你昨日休沐,又正好在御街旁边的酒楼喝酒,正好看见了阿苑娘子。兴冲冲尾随踪迹,兴冲冲报进皇城。”
灯火通明的殿内,洛信原往后靠在宽大的龙椅后,抬手,手背挡住眼睛。
良久,冷笑一声,“周玄玉,枉你自作聪明,没想到这回做了别人试探朕的筏子。”
——————
梅望舒今日避居家中。
面前的空白纸笺上,端端正正写着几行端丽行楷。
宫里昨日便得了周玄玉送进的消息,却迟迟没有动作,既没有遣人去城南甜水巷查看,也没有急召阿苑娘子入宫。
信纸上第一行以狼毫写下:“三番四次提起,所谓念念不忘,想见梅家表姑娘。”
她提起朱笔,画了个叉。
蘸了朱砂写下:“谎言。并不想见阿苑。”
第二行的狼毫小字,“别院中提起赐赏表姑娘,回京后再无动静。”
蘸了朱砂写下:“托辞。故意当面言语,试探吾之反应。”
重新提起狼毫,又写道,“他不去寻阿苑,因为他早知道,梅家别院,温泉落水,和他水中纠缠之人,不是阿苑。”
梅家别院,接风洗尘当夜,把自己灌醉,抱入房中。
登山那日,借口送走阿苑,带着自己登高。
那晚温泉池畔,处处巧合,抱落入水。
在池水中句句催逼,逼迫自己开口说话。
桩桩件件,不是巧合。
是刻意为之。
她放下笔,起身开窗,对着草长莺飞的仲春热闹庭院,深深地、压抑地吐出一口气来。
原来早在温泉别院之时……
他就已经知道了。
一时间,心神恍惚,对着满眼春色庭院,竟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了。
半开的窗外,突然传来了隐约急促的脚步声,把她从出神状态惊醒过来。
片刻后,常伯匆匆走近,敲门通传外院的消息,
“大人快些把官袍穿戴起来。”
“小桂圆公公从宫里来了,传圣上口谕,传召大人即刻进宫。”
第55章
选择
这回奉诏去的却是西阁。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位于皇城西南角的西阁,早些年梅望舒去过不少次。
地处荒僻,地势又高,上下一趟都不容易。
洛信原幼年身为皇子时,上头有个受宠的太子哥哥,天生的好相貌,宫里娇养出的骄纵性情,对宫人呼来喝去,动辄打骂斥责,却极会讨好母亲,得了母亲的全部喜爱。
他自己却像是照着模子反生出来的,性情倔强拧巴,嘴巴不甜,不会讨好人,又因为出生时难产,几乎要了母亲半条命去,极不得宠,从小经常被母亲责罚。
每当幼小的洛信原被责罚时,便会被人拎上西阁,在呼啸的穿堂山风里,面对着暮色中的蔼蔼皇城,独自待上一个晚上。
后来太子因为忤逆被废,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不情不愿推了自己的幼子上位。
宫里所有人都以为西阁会从此封闭。
没想到,元和帝却极为喜爱西阁这处僻静地。这么多年了,每当心境不定时,便会登上西阁,独自凭栏,静静地远眺一两个时辰。
身为天子近臣,梅望舒当然随驾去过西阁。
但她畏高,每次去了西阁,都只是待在室内,不愿去外面那一圈悬空步廊。
这次召来西阁,洛信原并没有为难她。
铜鹤香炉吐出的缭缭紫烟中,玄衣行龙广袖的天子坐在一盘下到中盘的残局面前,指了指对面蒲团,吩咐她坐下。
“上个月,朕在此处独弈时,接到了河东道发来的急讯,说你病入膏肓,性命垂危。”
洛信原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平淡谈起上个月的往事,
“当时心急如焚,几乎掀翻了棋盘。谁又能想到,短短一个月内,你安然无恙地入京来,你我安坐对面。”
梅望舒默然无言。
这次匆忙进京,彻底打乱了原本的假死布局,露出太多的破绽,再怎么遮掩也无用。
她端正跪坐于松草蒲团之上,面对平静问罪的君王,俯身拜倒,极简短地道,
“臣有罪。”
多余的一个字也不提。
对面的视线久久地落在她身上,却并如她猜想那般落下雷霆之怒,只是极平淡地道,“知道犯下错过,以后莫要再犯了。”
竟然就这么一句话揭过了此事。
梅望舒怔住。
昨日的试探,捅破了隔阂于两人间的最后一层窗纸。
如今图穷匕见,她已经做好了被追责问罪的准备,却被出乎意料地轻轻放过,脸上不由显出一丝惊愕神情。
洛信原看在眼里,低低地笑了。
“放你一马,怎么反倒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轻松地调侃着,说到最后,却露出一丝苦涩,“朕在你心里,难道就是穷凶极恶、赶尽杀绝的模样?”
梅望舒低垂的眸光抬起,微微笑了一下,露出唇边清浅的梨涡。
“陛下仁德,臣感念在心。”
洛信原摆摆手,“别急着感念,罚你的事还没说。”
他指向面前的残局,“给你半个时辰。来,漂漂亮亮地输朕一盘棋。”
梅望舒的目光落在面前残局,略加沉思,俯身掂起一枚黑子,斟酌着落下。
“陛下的意思是,若是臣输了此局,之前的所有事,便一笔勾销了?”
“所有事,一笔勾销。”洛信原执起白子,随意落于一处,“做错了事先罚。等罚完之后,再论功行赏,赏你千里奔波,回京救驾之功。”
“……白子落错地了。陛下这般随意乱下,臣岂不是输不了。”
“能不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漂漂亮亮地输一局棋,是你的事。至于白子落在哪里,是朕的事。”
半个时辰倏忽而过。
梅望舒端端正正,指向棋盘角落,“陛下落子于此处,便赢了。”
洛信原的心神从天边拉回来,定睛去看棋盘,赢得漂漂亮亮。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下成这样。
他掂起一枚白字,随意落在别处,填死了自己一个活眼。
“……”
梅望舒哑然,默默收回手。
对着眼前乱七八糟的棋局走向,声音里带了细微无奈,“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洛信原笑睨她一眼,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下去。
“罢了,不管谁输谁赢,总算了结了这盘残局。朕这边一言九鼎,之前的所有事一笔勾销,不再追究。”
他起身拉开紧闭的雕花木门,猛烈的山风呼啦啦涌进了西阁。
几步走到户外的悬空步廊处,撑着朱漆栏杆,低头往下俯视了片刻。
“说起来,你我很久没有同来西阁了。”
梅望舒转头四顾,目光带了怀念之意。
“是啊,许多年了。这里的陈设倒是没怎么变动过。”
“朕特意吩咐的。西阁什么东西坏了,便做个一模一样的替换起来。”
呼啸山风吹动宽大厚重的行龙袍袖,洛信原的声音里带了感慨,
“这次病了一场,过去的旧事,却记得越发清晰。记得十三四岁时,朕曾几次暴起伤人,有一次甚至咬伤了母后。她大怒之下,便下懿旨将我关在西阁思过。”
他笑了笑,“那天夜里,齐正衡引开了西阁看守的禁卫,你便拎着提盒,趁夜上西阁看望朕。”
梅望舒记忆犹新。
“臣记得,那晚刚登上西阁,迎面看见陛下坐在栏杆上,双腿悬空,袍子在风里吹得鼓起,看起来随时会掉下去。当时把臣给吓坏了。”
洛信原轻松地敲了敲朱色新漆的木栏杆,
“西阁的木栏杆有成人两只手掌宽,看起来虽惊险,若不是下定决心往下跳的话,其实是不会掉下去的。”
他招手示意她出去,“来,你多年未入西阁,过来看看这里夕阳临晚的景致。”
梅望舒迟疑着,缓慢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门边,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