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京城来使除下披风,转过身来。
赫然正是京中二品大员,梅望舒的同门师兄,林思时。
林思时神色冷峻,大步过去,不顾嫣然的阻拦,直接入了苦涩药味弥漫的内室,唰得掀开几层帷帐,和床头半卧着的梅望舒面对面互看了一眼。
借着室内隐约灯光,仔细查看她的面色。
看完冷哼一声。
“老师担忧你的病情,死活阻拦我不许出京。当时我便说,梅师弟心思百窍,并非那种书读多了的迂直之人,他这次告病回乡,才归乡就突然重病,只怕里面有蹊跷。哼,如今便看你气色恢复了不少,哪里像是病入膏肓的样子。你这病,果然是……”
梅望舒和他平静对视一眼,镇定地拿起纸笔,写下,
“病入膏肓,不能言语,不能起身。师兄恕罪。”
林思时:“……”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一个不能言语,不能起身……也罢。你不言语,我便坐在这里,说给你听。”
梅望舒撕开另一张纸,写下,“洗耳恭听。”说完从林思时手里夺过帷帐,层层放下,只露出一个朦胧的身影,躺了回去。
林思时深吸口气。
自己给自己搬来一把交椅,端端正正坐在床边,正色道,
“圣上今年二十有一,尚未迎娶皇后,也未有后嗣。老师屡次催促,圣上始终不肯松口。虽然过去两年,朝中政局清明,万民生计蒸蒸日上,看起来是一副盛世景象,却埋下了一件极大的隐患。”
他慨叹,“如今,隐患爆发了。”
林思时千里奔波而来,京城又是那种局势,忍耐不住,对着帐中的身影,咬牙喝道,
“圣上病危!”
“未有后嗣!”
“储君之位空悬!”
“朝政如今几位老大人联合主事,宗室有人提议,将太后从行宫迎回京城,商议储君之事!“
“太后已经传话过来,打算在行宫废太子的子嗣里挑选一人,过继给圣上名下,为下任储低垂的帷帐,被从里一把撩起。
梅望舒神色冷若冰霜,把长发绾起束拢,披衣下床。
将墨迹淋漓、刚刚写成的一张纸塞进林思时怀里。
“圣上为何突然病危?说清楚。”
——
林思时身为朝中重臣,以居家养病的借口私自离京,已经是言官可以上书弹劾的罪名。
他言简意赅,半个时辰之内把京城最近发生的大事讲清楚,连一晚上都不停留,上马便走。
只留下梅望舒坐在屋里,久久没有言语,心里有如惊涛骇浪。
圣上早已痊愈的惊恐狂暴之症,居然又复发了。
紫宸殿封闭。
天子以黑布层层封了寝殿,蜷缩于寝宫内殿,不看,不听,对外界不闻不问。
群臣慌乱,群龙无首。
以叶老尚书、程右相为首的朝臣,和宗室诸王势力,为了要不要迎回行宫的太后、商议储君人选的大事,已经在朝堂上交锋数次。
原本清平安定的政局,短短数月之内,忽然变得浑浊危险。
这两年才隐约显露出来的太平盛世气象……岌岌可危。
梅望舒的视线盯着地,保持着手里端茶送客的姿势,久久地思虑着。
听到一阵奇异的声响,才意识到,是自己端着茶盏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怎会如此。”她低声自语,“怎会如此。上一世并未……”
“上一事?”嫣然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茶杯,听到只言片语,惊讶借口,“大人说的是哪件事?”
梅望舒倏然反应过来,闭了嘴。
“没什么。消息太过突然,有些过于吃惊。”
她掩饰性地举杯喝了口茶,放下茶盏时,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在带着袖口细微发抖。
升起火炉的室内,她感觉一阵胸闷,起身去窗边,推开了两扇窗,深深吸了口迎面扑来的寒气。
“嫣然,”她开口道,“我感觉事态不对。”
“龙椅上的人都要换了,京城的事态肯定不对了。”嫣然走近过来,心疼地关上一半窗,“大人身子还在休养,莫要又冻病了。”
“不。不只是京城那边的事态不对。”
梅望舒轻声道,“圣上病危,太后议储。政局若是到了太后的手里,她定然不会安安分分的,后面还会有许多事发生,牵一发而动全身……”
“嫣然。”
她喃喃地道,“你说,我是不是要回京城看看。”
嫣然吃了一惊。
“咱们才回来多久?圣上病危的消息传过来也要四五天,我们过去至少要半个月。一来一回的,大半个月就过去了。回去时说不定正好赶上国葬。文武百官天天哭灵,大人的身子哪里撑得住。”
梅望舒一下子怔住了。
从林思时突然拜访,到听到京城噩耗,她花了不少时间应对,理智分析了许久。
但直到听到嫣然的‘国葬’,‘哭灵’,她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天子病危’,四个字背后的冷酷含义。
天下万民百姓向来敬畏皇权,从不吝惜把种种的恭敬称呼,加在天下最尊贵的那人身上。
天子所到之处,处处顶礼膜拜。
天下万民百姓却又最为冷漠无情,只需龙椅上坐着的人选变更,种种的恭敬称呼,便会丝毫不差地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同样地顶礼膜拜。
究竟有几个人在乎,在‘天子’,‘圣上’,如此的尊贵称呼下,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个血肉之躯,究竟叫什么名字,偏好什么,曾经有过什么哀乐喜怒。
然而,如今高坐龙椅之上的那人,却是她相伴十年,亲眼看着当年个头才到她胸口的小少年,一步一步艰难跋涉,穿过重重刀光剑影,好不容易长成到今日的模样。
十年。
从十岁冲龄,到成年弱冠。
她费尽心思,倾尽全力,一路哄着,劝着,引领着,护卫着,在他惊恐时抚慰,在他狂暴时拦阻,在他冲动时权衡,在他颓废时鼓舞。
少年天子长成的那十年,又何尝不是她自己铭心刻骨的十年。
她倾尽全部心力,驯养了她的君王。
令猛兽蛰伏,收起利爪。
掩藏凶性,温和示人。
她的君王,虽然成年之后,到底按捺不住本性,对她用起了威慑手段……
却也不是没有过一段,赤诚以待,贤君良臣的好日子。
她用心护着的那个深宫里孤僻寡言的小少年,也曾经冲过来试图护着她,抱着她无声落泪。
也曾在冬日里和她挤在一张罗汉床上,哼哼唧唧地喊疼撒娇,仿佛奶虎袒露出柔软的肚皮。
读书读到兴头上,大半夜的和她挑灯争论。
摸黑早起,将齐正衡教他的拳脚招式一招招地演示给她看。
扳倒权党,亲政那年,十八岁的天子在金銮殿里接受群臣山呼万岁,神色沉稳,岿然如山;
却在下朝之后,急匆匆拖着她登上紫宸殿最上层的阁楼,指着眼前辽阔天地,意气风发,豪迈放话:
你我君臣携手,共治天下,开创一个福泽万民的清明盛世。
言犹在耳……
那个曾经赤诚待她的小少年,如今远在京城的天子,病重了。
“信原。”梅望舒喃喃地道。
一阵剧烈的抽痛,从她的心底升起,她站立不稳,肩头晃了一下,单手撑住了窗。
“哎呀!”
嫣然赶紧把窗户全关上了,抱怨道,“山里风大又冷,就跟大人说不能开窗!有没有冻着了——”
她回头时,看清梅望舒此刻脸上的神色,蓦然吃了一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梅望舒怔怔站在窗边,浓睫沾湿,闭了下眼。
一滴晶莹热烫的泪滚落在手背上。
第41章
心病
腊月归乡时,一路走走停停,路上行了大半个月。
再回京时,心急火燎,急得嘴上起了燎泡,风尘仆仆,车马十日便入了京城。
消息已经预先送进了京城,这天车马到了京城门外,迎面看见一个眼熟的十五六岁小公公在城外守着。
正是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小桂圆公公。
“可算等到了。奴婢等了好几日了。”
小桂圆远远地见了车马,亲亲热热跑过来行礼,“许久不见了,梅学士。”
梅望舒披着氅衣下了车,客气道,“我如今已经不是翰林学士,一介白身,担不起这称呼。”
小桂圆诧异道,“但苏爷爷前几天交代差事给奴婢时,还是说的梅学士呀。”
梅望舒此刻哪有心思在细微末节的称呼上纠缠,跳过所有寒暄,径直问,
“圣上这几日可好?”
她刚才入城时,见街道行走的贩夫百姓身上并未穿戴丧服,城内勾栏的杂耍班子照常演出,里面依旧还是人山人海,便知道京城尚未戒严,皇城里那位的病情不至于危重,最坏的局面并未发生。
心里略安稳的同时,开口询问之时,却还是忍不住提着一口气。
在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眼眸中露出紧张的神色来。
小桂圆一愣,想起苏怀忠的郑重嘱托,清了清喉咙,颇为不自然地道,
“圣上……不好,也不坏。就那样一日日地拖着。能拖一日是一日。”
梅望舒心底反复思忖着‘不好,也不坏’这几个字。
“御医那边怎么说。究竟是什么样的急症,怎会发病得如此迅猛?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小桂圆傻眼了。
出来时,苏爷爷并没有嘱咐他,碰到这些问句怎么回答啊!
他憋了半天,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最后只能摇摇头。
梅望舒的脸色立时微微变了。
这几日赶路奔波而略显疲惫的面容上,血色一点点消退。
“劳烦桂圆公公。”她勉强平稳语气道,“带我入宫一趟。我想当面问过苏公公和邢医官。”
领人进宫这事儿是苏怀忠预先交代下来的,小桂圆答应地很干脆。
车行沿着御道到了皇宫门口不远处停下,小桂圆跳下车,一边领着梅望舒往宫门方向走,一边提醒她最近的风头。
“苏爷爷就在内皇城里,梅学士等下便能见着人。邢医官是见不着喽。”
梅望舒一惊,脚步顿了顿。
“邢医官怎么了?最近京城不太平,莫非……他出事了?”
“他一个御医,每日当值看诊,能出什么事呢。”小桂圆至今也想不通,
“邢医官跑啦!就在梅学士才回乡养病没多久,连夜收拾了家当,连刚置下的宅子都不要了,只留下官印官袍在家里,连个招呼都不打,无声无息地跑了!”
梅望舒:“……”
她停下脚步,深吸口气,抬手按了按隐约作痛的眉心。
“他挂印辞官了?之后去了哪里,你们可有人知道?”
“谁知道?”小桂圆撇嘴,“梅学士你可别生气,咱们私底下都说,邢医官的‘挂印辞官’那套,是跟你学的。当然啦,他做得比梅学士不地道多了。好歹是御前随侍了那么多年的老人了,连入宫辞别都没有,直接跑了!圣上这次病了,连个知根知底的大夫都找不着,还得从陈年旧档里寻过去几年平安脉的记录。哎,那个兵荒马乱哟,别提了。”
梅望舒:“……”
太阳穴突突跳动。
路上想得好好的几个方略,回京后,按照目前情势的紧急状况,分别召集哪些人,如何兵分两路,一边应对朝堂的明枪暗箭,一边应对着皇宫里圣上的病症。
无论什么样的方略里,都有邢以宁这个跟随圣上七年的心腹御医在。
没想到入京第一天……怎会遇到如此局面?
头疼。
在小桂圆嘀嘀咕咕的唠叨话里,两人过了金水桥,到了皇城宫门下。
苏怀忠得了消息,早早站在宫门口等着。
“陛下在紫宸殿养病。”他亲自领着人往前走,轻声道,“畏光,怕吵。寝殿里不许点灯,到了白天,四处都得用黑布帘子把门窗遮起来。进去需得放轻脚步声,不然会惊扰到圣上睡眠,引发心悸。”
梅望舒听着,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去。
默然走了好长一段路,紫宸殿宏伟雄阔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才开口道,“去年腊月辞别时,圣上还好好的。”
她轻声问,“如今不过两个月功夫,怎么会如此地步。究竟是什么急病。”
苏怀忠的脚步停在鎏金铜环朱门外,轻声道,
“心病。”
“梅学士,有句俗话道,心病难医哪。”
——
梅望舒特意脱了靴,只穿着雪白罗袜,踩着柔软的毛绒毡毯,在一片黑暗之中,无声无息地走近寝殿。
紫宸殿的摆设布置,她是极熟悉的。
里面的人,也是她曾经熟悉的。
记忆里极深刻的,端坐在金銮殿龙椅高处的那个沉稳帝王身影。
如今却蜷伏在无边的黑暗里。
已经完全长成的高大身躯缩成了一团,以一个极为孩子气的举动,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寝殿内室,极为宽大的紫檀雕花木架床的最角落里。
梅望舒想起苏怀忠的叮嘱,在距离架子床边三步外站住。
周围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在窗棂缝隙处有遮挡不住的细微光线透进来。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她仔细观察着黑暗角落里蜷起的那团人影。
“陛下,臣来了。”她轻声道。
温润清朗的嗓音,和去年离京时并无什么变化。
角落里的黑暗人影听到之后,有了反应。
他蓦然抬起头,眸光幽亮,在黑暗里闪动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