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善长试探着问,“要不,咱们就把这幅画像留在紫宸殿里。以后那疯子每次半夜闯过来,咱们就用这幅画像退敌”
梅望舒摇摇头,“没用的。这招出其不意,只在第一次有用。等他明早酒醒后,想明白过来,画像就不管用了。下次还要想别的办法。”
苏怀忠唤来今夜值守的几个小内侍小宫女,一盏盏地熄灭了紫宸殿四处点亮的铜鹤连枝油灯。
满殿通明的灯火逐渐暗下去。
最后只剩下御桌边的最后一盏琉璃灯。
皇帝始终坐在原处不动,黑黝黝的眸子盯着四处忙碌的人影,良久,又低垂下去,盯着桌案上已经卷好摆放的先帝玉轴画卷。
“已经过了半夜。”梅望舒走过去御案边催促,“陛下就寝吧。明日还要早起进学。”
见少年始终不说话,也不动弹,她伸手过去轻轻地拉了下龙袍衣袖。
洛璳默然起身,随她去了后面寝殿。
苏怀忠跟刘善长两个大伴跟随过去,忙碌地拉开寝具,准备汤婆子,端来洗漱用具,给皇帝更衣。
皇帝在龙床边更衣的时候,梅望舒转身避让,准备走出隔间。
身后却伸出一只手,扯住她的袍袖不放。
“朕心里难受。”
变声期的少年嗓音嘶哑地道,“梅舍人,今晚别去偏殿睡了,就在这里,陪陪朕说话。”
三更初刻。
昏暗的寝殿里,只剩下最后盏小油灯,幽幽散发着微光。
宽大的龙床里,躺着一个长条被筒。
梅望舒去偏殿换了入睡的寝衣,抱着自己的被子过来。
在她身侧,皇帝拿厚被蒙了头,趴在床里面。
“臣过来了。陛下怎么蒙着头睡觉。”她问道,“若是光线太亮,臣去把油灯熄了。”
“不要熄。最后那盏灯留着。”
“是。”梅望舒把衾被拉到肩头,规规矩矩躺在龙床靠外的位置。
“梅舍人。”
“臣在。”
过了一会儿,被子里的皇帝又唤道,“梅舍人。”
“臣在。”
等了片刻,始终没等到皇帝说话。她轻声问,“陛下想说些什么。臣在这里,陛下可以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话。朕知道身边有人陪着,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厚被里的声音顿了顿,“不像独自睡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
梅望舒莞尔。
虽然陛下今年的身量窜上来了,毕竟年纪还小,需要陪伴。
她安抚地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被筒,“臣在这里。陛下睡吧。”
平躺睡得不太舒服,她又起身,在昏暗的油灯下,抽出头顶发簪,把束了整天的发髻散开,
乌黑长发瀑布般倾泻到腰。
她随手把长发拢到一边,松快地重新睡下。
躺下时,才发现身侧的被窝不知何时从里面拉开了,被窝里露出一对晶亮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方向。
眼前这场景……令她想起老家里养的猫儿。
冬天猫儿畏冷,都是身子钻进被窝里,只在暗处露出一双幽亮亮的眼睛,冷不丁吓人一跳。
梅望舒越看眼前的场景越像,失笑,“陛下看什么。”
被子里那双晶亮的眼睛却受惊般地猛缩回去,从被子里闷闷地回答,“没什么。睡了。”
梅望舒抬手把高处金钩勾着的帏帐放下,隔绝了微弱的灯光。
帐子里陷入黑暗。
她听到皇帝道,“梅舍人,你以后会活得长长久久的。”
梅望舒一怔。
她忽然意识到,或许今天下午,那几个嬷嬷抱走贺县主时,在殿外庭院里嘀咕的几句不好听的话,隔窗漏进了皇帝的耳中。
洛璳在黑暗里发狠地道,‘不止活得长长久久,朕以后会重重地封赏你。朕做贤君,你做青史留名的良臣。你我君臣携手,开创一片太平盛世。梅舍人,你信不信?”
“臣相信。”梅望舒在黑暗里应声道,“会有那天的。”
她的语气很笃定,皇帝那边却又不那么确定了。
“真的?”洛璳迟疑地问,“真的会有那天?朝中有郗贼,宫里有母后,母后上次发脾气时,曾说过要废了朕……朕的哥哥就在京城五十里外的行宫……”
梅望舒在黑暗里摸索着伸手过去,隔着厚被拍了拍皇帝的肩头。
“会有那天的。”她轻声却笃定地道,“浮云蔽日,或猖獗一时,终不会长久。陛下还年少,如今需要做的,只需守拙,进学,修身,静候。保持身正,自有忠臣投奔而来。”
洛璳低低应了声,“嗯。”
安静许久,他又迟疑地问,“朕时常有些不好的念头。如果朕……身不够正,进学的学问又不够好……”
梅望舒没忍住,扭过头去,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儿。
上一世,她对着暴君侍棋时,从未想过,这人有一日会忸怩地问她,‘朕身不够正,学问又不够好,怎么办。”
重来一世,经历截然不同,虽然骨子里是同一个人,但确实大不相同了。
她对着少年皇帝,声音更加温和了三分,
“陛下是极聪明的人,只要陛下愿意学,能反思,已经是极好的了。”
说完,又安抚地拍了拍身侧鼓鼓囊囊的被子,正要收回手,手腕却在黑暗里被人握住。
少年的掌心火热,圈住纤细的手腕,用力握了一下便松开,改成勾住她冷玉般微凉的手指,晃了晃。
“朕心里极欢喜。”少年变声期的嗓音低哑地道,“梅舍人,你家里长辈有没有给你取字?”
梅望舒细微地挣了一下,皇帝的手指勾得很紧,没挣脱,她无奈随他去了。
“臣在老家时,家父给取了小字。臣字雪卿。”
“雪卿,雪卿。”洛璳喃喃念了两遍,“真好听。”
他的声音低落下去,
“先帝去得早,朕将来长大后,不知有没有人替朕取字。”
梅望舒的心弦微微震动,转头去看他。
洛璳面向床里面,黑暗里看不清少年皇帝此时的神色。
她沉吟了片刻。
“按照惯例,陛下应该会在十六岁加元服,从此成人。若元服当日无人替陛下取字的话……”她缓缓道,“臣斗胆,请为陛下取字。”
洛璳猛地一个翻身,抱着厚被趴在床上,眸光幽亮灼灼地望过来。
“真的?”
“真的。”
梅望舒反勾了下他的手指,带笑承诺,“君子言出必行。”
又催促他歇下,“明早若起不来,被吕祭酒咬文嚼字责备的就是陛下了。”
静谧深夜,窗外簌簌落雪。
寝殿里相伴的二人悠长入梦。
《完》
作者有话说:
番外二完结。下篇番外写婚后日常
3
宝们元宵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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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番外三
◎东都闲居日常(一)◎
《东都闲居日常一》
东都。初秋。
傍晚时分,
早已致仕的前右相程景懿踩着满地落叶,提着一筐活鱼走到梅宅门外。
“早上去溪边垂钓,钓了许多肥鱼,
顺便给梅小友送来一筐。”
程相把鱼篓递过去,
意味深长地问,
“京城贵人来探访梅小友?”
开门回话的不是寻常梅宅小厮,
而是京中的老熟人,便装佩刀的齐正衡。
齐正衡摸着鼻子,把鱼篓接过去,“多谢程相。极新鲜的鱼,
正好用来做贵人喜欢的鱼脍。”算是默认下来。
程相呵呵地笑,“老夫如今布衣之身,当不起旧日称呼。倒是贵人惦记着旧日患难交情,对臣下情谊厚重,
令人欣慰哪。”摆摆手,婉拒了齐正衡请人进去喝杯茶的邀约,背手沿着青石道慢悠悠走远。
齐正衡提着鱼篓,
径直去后院找人。
御赐下来的东都梅宅占地不大,但建得精巧清幽,
亭台步廊蜿蜒曲回。苏怀忠正在紧闭的主院门外叮嘱小桂圆说话,
远远地瞧见齐正衡过来,
拦着他不让进去。
“哟,
梅学士的澡还没泡好?这都多久了。”齐正衡看见小桂圆提的一大桶热水,纳闷地问。
苏怀忠神色复杂,
“梅学士身上寒气重,
最近天气又秋凉。这次圣上从京城特意带了泡澡的浴药方子,
祛寒,
得多泡一阵。”
“行,那他继续泡着,我进去一下就出来。”齐正衡举起鱼篓,“程相爷专程送过来一篓新鲜活鱼,我进去给梅学士看下,顺便问他要不要搓个背?”
“别别别!”苏怀忠忙不迭地把人往外推,“圣上在里头,还轮到你给梅学士搓背?千万别进!鱼篓送厨房去。”
齐正衡满腹不解,边走边琢磨着,圣上在里头,亲自动手给梅学士搓背?!
哎哟,君臣情谊深厚,没想到深厚到这个份上!
他啧啧感叹着,提着鱼篓往厨房方向走去。
正院屋里,水声哗哗地响。
红檀木山水屏风后方,摆放着一个宽大的木浴桶。
浴桶里放满了浅褐色的浴药水,水波清浅地摇晃,水声阵阵。
梅望舒脸色酡红,星眸半阖,白玉般的手指握住浴桶边缘。
院门外交谈的嗓音停下不久,水声猛地大了起来,仿佛深海波浪。
她支撑不住,反手摸索着胡乱去挡,却被人从身后握住手腕,顺势压在浴桶木板边缘。
“这才泡了多久。”
氤氲的白色雾气中,洛信原把身前的人整个扣在怀里,低头吻着晕红一片的细嫩耳垂,“别浪费了特意从京城带来的浴药。”
“邢以宁特意嘱咐的,每天要泡足整个时辰。时辰还没到。
”
梅望舒难耐地喘息着,细微挣了几下,挣不脱,“你出去,留我一个在木桶里,我能泡两个时辰。”
“那怎么行。”洛信原紧贴着她,把撑在浴桶边缘的削葱般的指尖攥在手里,亲昵地挨个亲吻,“我出去了,谁给梅学士搓背。”
梅望舒侧头,浓长眼睫撩起,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
洛信原立刻改口,“大冷天的,别赶我出去,让我陪你多泡会儿澡。”
“那就老老实实地泡澡。”梅望舒看着湿漉漉的地,头疼,“看看桶里的药浴水泼出去多少。”
洛信原扬声唤热水。
片刻后,小桂圆提着一大桶刚刚烧好的浅褐色药浴水进来,连带着浴巾,木勺,整整齐齐地放在小屏风外,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哗啦水声响起,洛信原只穿了身湿透单衣,起身转去屏风外,提着木桶回来,拿木勺舀起一勺子浴药,仔细加在浴桶里。
“齐正衡的眼睛怎么回事。”梅望舒趴在木桶边,眸子半阖,轻声埋怨,“昨日傍晚你来时,我穿了身襦裙在院中迎你,苏怀忠当时便看明白了,齐正衡居然没看出来?难不成要我当面明说。”
洛信原慢悠悠拿木勺加着水,“或许是你昨日肩头披了那件常穿的鹤氅,齐正衡见惯了,一眼没看出来,又知道是你,就不会多看第二眼衣裳,全副注意力去盯周围不寻常的动静去了。”
梅望舒好笑地道,“那我今日把鹤氅去了,换件大红披风,叫他多看我几眼?”
洛信原手里添水的动作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