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门户虚掩的正院,一眼便看见梅望舒披了件天青色的鹤氅,坐在大片红彤彤的枫树下,正在写字。
洛信原起先没发现什么异状,走近时才发现,她惯常披着的鹤氅下,穿的竟然不是男子的直缀袍子,而是一件新做的沉香色对襟薄衫,下面配了身月白色的襦裙。
再走近仔细打量,发髻也不是男式束发的式样,而是将满头乌发随意绾起,用一根梅花玉簪松松簪在头上。
洛信原眼里看着,眸光幽亮灼灼,心里突突地狂乱跳动。
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走得太近,惊扰了她写字;
还是怕走得太近……自己会克制不住,在这么美的如画景致里,直接上去把人扑倒……
最后还是梅望舒惊觉他走近,停下了笔。
“你来了,信原。”
她并未察觉洛信原心里的矛盾,坦然招呼他走近,把纸上墨迹未干的两个飘逸行楷指给他看。
“我的本名,就写在庚帖上,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亲口告诉你,不妥当。”
“既然我想起此事,今日又正好你来,索性当面写给你看。”
洛信原确实早已知道了。
“梅姝。”他低头念着,简简单单两个字在唇齿之间缠绵,
“是个女子的好名。你父亲喜欢叫你阿姝。起初我以为是‘望舒’之舒,后来才想到,在家里应该唤的是你本名。”
梅望舒并不否认。
“我曾经很厌恶这个本名。幼年化名‘望舒’之时,曾经真真切切地希望自己从未有过‘姝’这个本名,真真切切地希望自己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洛信原站在她身侧,安静地听着,不曾出言打扰。
最后才追问,
“后来呢。”
“后来……”她微微地笑起来,“带着‘望舒’这个化名,来到京城,遇到老师,得老师举荐入宫,见到信原。”
“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了。”
“等一切当真变得截然不同之后,我开始觉得……虽然境遇天差地别,我其实还是当初那个我。‘望舒’这个化名是很好。但如今我觉得,可以重用本名了。”
她在初秋的金色夕阳下起身,在那片红灿灿的枫叶林下,带着细微笑意,鼓励地注视着两步外的洛信原。
“我单名姝。信原,你以后私下可以唤我阿姝。”
洛信原的呼吸凝滞了片刻。
胸腔深处涌起难以掩饰的狂喜,他一声不吭,几步上前,直接把人拦腰抱了起来。
暖玉温香,安静地蜷在怀中,长睫遮掩下的眸光带着满满笑意。
洛信原思索了片刻,换了单手抱,缓缓向她伸出了左手腕……
梅望舒转头避开,声音里也带了笑,“是真的。不是你在做梦。今天别逼着我咬你,我便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洛信原深吸口气,沉着下来,把人稳稳地抱在怀里,单手撩开衣摆坐下。
“你说,我听。”
梅望舒整个人慵懒地蜷在他怀里,眸光低垂,缓缓说道,
“你在西阁曾经追问过,入京十年,我为何而来。”
“当日你问我,为江山社稷?为匡扶皇室?为我梅家?”
“天家气势十足,句句咄咄逼人,把我逼到了墙角里。”她轻声道,“你当时怎么不会多问我一句,入京十年,是否为了别的?”
洛信原隐约感觉她要说什么,原本平稳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梅望舒想要抬头看他神色,却被手掌一把按住,牢牢地按在炽热怀里。
只能在怀里隔着单薄衣衫感觉那起伏不定的胸膛,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别说了。”洛信原恳求着,“你越说,我越感觉像是做梦。我洛信原何德何能,上天如此待我,我感觉这一切像是极荒唐的美梦,一睁眼,梦就醒了……”
梅望舒把他的难以置信看在眼里。
却还是一字一句,轻声继续说下去。
“当年易钗而弁,入京十年。梅姝心中为梅家,为社稷……亦是为信原而来。”
第83章
番外一
◎前世(上)◎
世间如鬼蜮,
人心似豺狼。
人生就两副面孔,面对上位者卑躬屈膝、唯唯诺诺;面对弱小者飞扬跋扈、恨不得敲骨吸髓。
洛璳小时候,也曾有人把他如珠如玉抱在膝上,
带笑喊他的乳名,
吾家阿幺。
直到四岁那年,
皇宫里新晋受宠的乐嫔生下皇子,
他多了个白胖讨喜的庶弟。
他的父亲,皇宫之主,从此改口称呼他小六。
他的母后,逼他哄他,
叮嘱他趁着年纪还小,去他父皇那里多多撒娇,把旧日的宠爱讨回来几分。
他穿起最讨喜的大红衣裳,梳起最讨喜的小团髻,
脖子上挂着满月时父亲赐下的纯金璎珞圈,带着母亲的期待和厚望,一路小跑着奔去紫宸殿。
隔着雕花门缝,
他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的父亲一手揽着乐嫔的腰肢,另一只手把庶弟白白胖胖的小脚丫捏在手掌里,
用胡子去扎柔嫩的脚底板,
在婴儿咯咯咯的笑声里,
亲昵地唤他的庶弟,
吾家阿幺。
洛璳的脚步停在紫宸殿外。
黑黝黝的眸子隔着门缝看着殿里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不顾父亲在里面的召唤,
脚步一步步地往后退,
转头决然奔跑而去。
不管母亲怎么诱哄,
怎么怒骂训斥,
从此对他的父亲冷淡下来,再不肯近身。
父亲是个性子温吞的守成之君,哄过几次,呵斥过几次,最后无奈叹了声,“吾家小六好倔的脾气,不像朕,像你故去多年的皇奶奶。”
父子从此相敬如宾,倒也另眼相看三分。
白胖可爱的庶弟没长到两岁,便生了场急病没了。
如同之前的两三个庶兄那样。
婴儿难以养活,即使是金贵的皇子身份,幼年夭折也是极常见的事,不足为奇。
但十岁那年,他的父亲急病暴亡,却出乎所有人,包括先帝自己的意料之外。
猝不及防,将偌大的江山交给了年仅十年的洛璳,少帝登基,国号为‘元和’。
主少国疑,权臣势大,掌控朝野。
歌舞升平的遮掩下,冲突越演越烈。
十三岁那年,苏怀忠为了护他,被郗有道当着他的面拖出殿外,以‘阉奴狂悖、意图干政’的名义,喝令生生杖死。
至死时眼睑还半张着,滴血成泪,死死盯着殿里他的方向。
死不瞑目。
当夜,元和帝身上的狂暴症第一次发作。
年仅十三岁的半大少年,极其冷静地指使身边唯一剩下的大伴刘善长,将太后身边惯会捧高踩低的如嬷嬷半夜骗来了紫宸殿的偏殿里。
苏怀忠被杖死的当时,如嬷嬷站在血肉模糊的尸体旁,传来太后口谕,将龙椅上呆坐着的少年皇帝冷嘲热讽了好一会,训斥他‘不许自作主张,要听亚父的话’。
元和帝便在当夜的偏殿里,割了如嬷嬷的舌头,又生生拔了她整口的牙。
最后才一刀割断了如嬷嬷的喉咙。
活人带着浓烈腥气的鲜血,喷到了华美精致的天子常服上。
如嬷嬷在浓黑夜色里倒在金砖地上,抽搐着不动了。
刘善长连同另外两个知情的紫宸殿内侍跪伏在地,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你们若去母后那里告发此事,母后会处罚朕。”
元和帝扔下锋利的小刀,走到金盆旁清洗手上的鲜血,轻描淡写地对伏倒颤抖的刘善长三人道,
“但朕不会有事。等朕领完了罚,便回来一刀一刀剁了你们。”
对着拼命磕头磕到破皮流血、嘴里不停表白忠心的三人,少年元和帝满意地想。
这样便对了。
收起尔等那张敲骨吸髓的傲慢面目,在朕面前,永远只需露出卑躬屈膝的嘴脸。
朕只想看你们恐惧讨好的脸。
如嬷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漆黑的深夜。
太后命人四处找过,大张旗鼓地搜查过,半个月后依然毫无头绪,这事也就渐渐搁下了。
毕竟,如嬷嬷在太后娘娘面前再怎么得脸,也不过是个梳头梳得好、会伺候人的女官而已。
太后娘娘想起她了,便搜寻她。
过了半个月,太后娘娘身边添了梳头手艺更好的新人,渐渐想不起如嬷嬷了,谁还在意呢宫里少了个人呢。
权臣当政,郗党横行。
笼罩京城的巨大威慑阴影下,少年皇帝在暗处悄然展开自己的羽翼。
收拢了齐正衡。
招揽了周怀玉。
借着少年浪荡、习武嬉游的借口,荒废了正经帝王学业,却堂而皇之带着一小队禁军在京城郊外四处游荡行猎,结识了许多许多出身底层,身居才能而又野心勃勃,虎豹豺狼般的年轻人。
十八岁那年,精心筹划,放手一搏。
借着天子京郊祭祀的机会,以有心算无心,他养了许多年的豺狼虎豹们埋伏于半路之上,一拥而上,乱刀诛杀了郗有道,他喊了八年的所谓‘亚父’。
把郗有道血淋淋的人头装在红木盒子里,包裹得精巧别致,送去慈宁宫。
把太后吓得大病一场,兵围慈宁宫,威逼太后移居行宫。
天子亲政临朝。
这个世上处处豺狼,为什么不索性由他来做豺狼的头领,以名利诱之,以声色动之,将那群豺狼虎豹收入麾下,按照他的心意狼奔豕突。
偶有几个不听话的文臣放话死谏,他任凭他们在紫宸殿外的石阶上撞死。侥幸没死的,拖去午门外杖死。
搭上他们自己的性命,以君王的名声做垫脚石,成全这些文臣青史留名。
偶有几个胆子大的宫人算计他,他便把他们抓了来,当众枭首,断脚,扒皮。
自此,一切都按照他的心意了。
所以人开始敬畏他,恐惧他,在他的面前深深地垂下视线,恭恭敬敬行礼问安,脸上露出畏惧而讨好的神色。
他满意了。
但渐渐的,他又开始觉得无趣。
日复一日,对着一张张千篇一律、令人生厌的可憎面孔,活着有何乐趣。
他开始整日整夜的酗酒。
借着酒意醉醺醺地拔刀杀人。
谁靠近他,他就杀谁。
人杀得越多,面前那些人脸上的畏惧神色越重,他越觉得无趣。
偶尔从大醉中醒来,对着陌生的殿室,刀尖鲜血淋漓的自己,横七竖八躺倒满地的尸体,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求饶的宫人。
他想着……
连杀人也没意思。
活着,简直无趣透了。
无趣重复的日子里,终于有一天,传来一个有趣的消息。
满朝数百文武大臣,看起来最风雅、最清贵的户部梅尚书,居然在短短几年任内贪污了三十万两银巨款。
真是有趣极了。
派兵围了梅家时,他特意没有发下惯常的诛杀令,而是发了缉拿令。
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事,把人全杀光了多无趣。
他要把梅家人圈起来,像猫捉耗子那般玩耍个够,挨个地去问,梅家做出这种贪污国库的丑事来,他们扪心自问,配不配的上他们家经霜傲雪的姓。
梅家人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缉拿令发下去,后来……他把梅家这件事忘了。
他酗酒,自然会有人极有眼色地为他物色美酒。最近几日不知何处新贡上来的美酒,他连名字都记不住,只记得那酒醇厚绵长,后劲却足,十分地好喝。
抱着酒坛子,整日在殿室里醉生梦死,过得晨昏颠倒,浑浑噩噩,完全把朝堂政事抛去了脑后。
直到有一日,他酒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陌生的殿室外。
那殿室有年头了,门框朱漆斑驳,门上鎏金铜环黯淡失色,黑底匾额落着一层薄薄的灰。
有扇木窗在阳光下半开着。
繁复精致的花鸟雕花浸泡久了雨水,变得模糊不清。
他独自站在宽阔的汉白玉庭院里,正是三月仲春时节,头顶盛开的杏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有几瓣被风吹着,顺着大开的木窗飘进了殿室里。
暖融融的春光里,他看见了殿室里跪坐在蒲团上的女子。
那女子二十出头年纪,梳着简单的垂髻,穿了身沉香色的对襟窄袖春衫,月白襦裙,头上简简单单插着一支珍珠步摇,耳边一副珍珠耳坠子,面前摆放着黑白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