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眼见到,非但没让我感到惊艳和痴迷,反而突然间毛孔颗颗竖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细小的情绪显露让他立时察觉到了。
手里琴声戛然而止,他一把将那同他身体一样虚无的琴抛入空中,在它随风消散的一霎那,身形一闪,倏然间已站在了车窗外。没等我反应过来,手在窗玻璃上轻轻敲了敲,随后低下头,用他那双完全分不出瞳孔的眼睛朝窗里望了进来。
他在观察我,目光闪闪烁烁,像两片细碎的刀尖。
所以尽管跟他之间隔着一层玻璃,但不知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我能清楚感觉到他呼吸如细碎的沙粒一样穿透玻璃,一层层吹到我脸上,像磨砂纸一样刮得我脸一阵阵生疼。
后来发觉这并不是我的错觉。
这感觉是真实的。
当即想伸手去把脸挡住,却发现自己手根本动不了。
它们的知觉脱离了我的控制,让我只能眼睁睁朝它们看着,完全无法操控它们。更糟的是,当我挣扎着用尽全力别过头,试图避开那股粗粝的呼吸时,却见到冥公子维持着刚才制住严晓峰时的动作,侧身靠着椅背,一动不动仿佛全身凝固般静坐着。
显然也是被外面那东西控制了动作,而且控制得比我还透彻。
天,这到底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连冥公子的行为也能控制??
没等我来得及为之惊诧,突然身旁窗玻璃喀拉拉一阵响,随即豁开一道拳头大的口子,令一股截然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冰冷温度从外头直吹了进来。
“阎王井里的冥公子……”随之而来的是道低哑的话音。
在将窗框上剩余玻璃一片片捻落后,那“沙人”才仿佛刚发现到冥公子存在似的,将视线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自言自语般说了句。
没得到冥公子的任何回应,他笑了笑,朝前微一探身,从窗外伸进他的手。
手指细长柔软,仿佛没有骨头,被风轻轻一吹便摇曳起伏。但触到冥公子脸的一刹那,却突然坚硬如钢刀般挺直起来,朝着那张我精心描绘出来的脸上轻轻一刮,便见那张美丽的脸一瞬间如玻璃般四分五裂。
露出跟这“沙人”身体一样晶莹剔透的头骨,见状,“沙人”倏地将半个身子从窗外钻了进来,摇摇曳曳漂到冥公子面前,双手捧着他的头骨目不转睛看了片刻。
继而低头贴近他耳侧,对他轻叹了口气:“实在美丽,也实在狡猾,藏在将死之人的气息中进山,这一路可真是让我好找啊公子……”
“谬赞,承蒙山神大人瞧得起。”虽身体不能动,但冥公子却倒仍还能笑得出来。
尽管变回骷髅状的脸笑或不笑都没多大区别,但带着笑的话音依旧是清冽动人的,动人得令“沙人”肩膀微微颤了颤,随后拂开他额头的发丝,将那轮廓完美的头骨再次捧了捧紧:“不妨把这身骨头让给我可好?”
“不敢,我这把老骨头,哪儿来的造化能配得上神君这一身养自天地的灵气。”
“沙人”再次笑了笑,没继续说些什么,只将身子一沉,径自便往冥公子身上压了下去。
这举动看得我一阵恶寒。
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跟当初丘梅姐要附我身时的状况几乎一模一样,所以,难道这个被冥公子称作山神的“沙人”想上冥公子的身,然后把他的骨骼据为己有?
想到这里不由脑子一热。
刹那间,也不知道突然间哪里来的想法和冲动,我不假思索一口咬碎自己舌尖,张嘴就把冲出伤口那片热流朝着近在咫尺,全然没把我放在眼里的“沙人”身上吐了过去。
但吐完立即后悔。
听说舌尖血是能驱邪的,可我忘了这个“沙人”似乎是神。
神怎么会怕区区一丁点人血?
事实上,也正如我预料的一样,这血的确是毫无作用。
它落到“沙人”身上后,除了一丁点红丝,几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却因此引得他头一侧蓦地朝我瞥了过来,冰冷视线再次刺得我脸上一阵生疼,但这次我再也没法把自己头别开,因为他扬手一挥,一把按在了我脖子上,迫使我几乎整个儿被按进椅背里去。
随后手指收紧。
细细的指尖最初几乎柔软得毫无感觉,然而不出片刻,它们倏地绷紧,便如五根钢筋般直往我喉骨处逼入,令我脑子里的血压一下子直逼到头顶,登时感觉,只要再稍微加上一丁点力气,就能毫不费劲地把脑子里的血和我两只眼球直逼出我的头颅。
而仿佛是为了印证我这想法,与此同时,我听见耳朵边传来啪的一声响。
爆裂般的声音。
一度我以为是自己的头真的被这“沙人”给拧炸了,然而喉咙处一阵松弛后,颅内压力的迅速下降让我很快意识到,那声音来自冥公子的椅子。
非常厚实的一把真皮座椅,靠着我方向这一侧突然豁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大到令冥公子的手腕有足够自由的伸展余地,因此只是轻微一个侧身,他原本停滞在严晓峰头顶的手就顺势滑落下来,到严晓峰胸口处时扬指一弹,便见严晓峰身子一弯,如虾米般紧缩成一团,随即趴在车底一阵咳嗽。
咳得几乎想要把肺都咳出来了,如果鬼魂是有肺的话。
但咳着咳着,还真有一样东西被他咳了出来。
那是一道暗蓝色的光。
在严晓峰咳得最厉害的时候,突然一声啸叫从他脖子后飞射而出,径直撞入冥公子的掌心。
见状“沙人”一跃而起,一把丢开我重新朝他飞扑过去。
却哪里还来得及。
没等他指尖重新触碰到冥公子的脸颊,就见冥公子肩膀一侧,借着那么一道轻轻的力量扬手一松,不偏不倚将那道蓝光刺进了“沙人”的身体。
这么一副晶莹剔透,美得几乎风华绝代的身体,眼看着就这么碎了,轻而易举,像一块被砸得粉碎的玻璃,在空气中突地碎裂开来,且由于速度过快,在碎裂的一刹那,绽放出一片耀眼如火星般的光芒。
几秒钟扭转局势。
直把我看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连舌尖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
直至听见严晓峰呆呆地再次问出一句:“卧槽……你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才因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感而醒过神。
随即被舌尖传来一阵剧痛疼得用力吞了口唾沫。
疼痛让人脑子清醒。
所以我很快留意到,那道刺入“沙人”身体的东西仍在冥公子手上,且渐渐退去了通体的蓝光,显现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那是一把长约半臂,样子和剑非常相似的短刀。
非常古老,所以造型极为简单,且通体锈迹斑斑。一旁刀刃更是像被老鼠啃过似的,坑坑洼洼,磨损得相当厉害。
如果放在平时见到的话,也许我都不会朝它多看第二眼,但就是这么不起眼的一样东西,刚才竟轻而易举就把那个“沙人”在一瞬间刺成碎片,力量着实是惊人的。
可是这么惊人的一件兵器,却怎么会在严晓峰的魂魄里藏着?
想到这里时,忽然见到原本呆看着冥公子的严晓峰,突然用力扯了两把领口,随后不知咕哝了句什么,两手往椅子上一拍,十指紧扣,浑身瑟瑟发抖起来。
似乎在发冷,但一张脸却红得好似要喷出血来,他咬着牙用身体顶着车座沉默了阵,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抬头问:“怎么这么热,车里空调停了?”
话刚说完,突然啊地声惊叫,举起双手没头没脑就朝椅背上拍了过去。
一边拍一边大喊:“水!着火了!快来水!快来水!!着火了啊!!”
第110章
万人刀十一(shukeba.)
十一.
叫声惊恐得好像他真的被一片火海给包围了。
但我呆看着严晓峰这近乎疯狂的行为,怎么也看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了,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哪里在着火?
他伸着两只手又到底在拍个什么劲?
疑惑间,实在被他叫得有些慌乱,便直起身再仔细往他手上看了眼。
这才有些明白了过来。原来,虽然没有半点火星,但严晓峰两只手正在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从手指到手背一路发黑,像是被活活烤焦了似的。
见状赶紧手忙脚乱找出喝剩下那半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便要往他手上浇,但被冥公子伸手一按,阻止道:“你这是做什么,北棠?”
“他手要全烧焦了啊!”我忙指向严晓峰的手。
心里不仅奇怪,这个一贯对种种事情都极其敏锐的男人,怎么这会儿明明听严晓峰叫得这么惨,却还一副视若不见的样子。
但再次朝后座望去时,不由一愣。
因为刚才还蹲在那里大吼大叫的严晓峰,就在我转头跟冥公子说了一句话的功夫,不见了。
“……他人哪儿去了??”呆了片刻,我问。
“原本便是借着神刀的力量才能在人世逗留至今而毫发无损,这会儿离了这层力量,自然是回黄泉去了。”
说罢,冥公子的目光朝车窗外指了指。
我循着他视线朝那方向望去,就见前方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
灰蒙蒙、浓得几乎将前方路面整个儿遮住的雾,那中间有个足有两米高的黑衣男子,披散着一头又长又浓的黑发,手里提着一根黑而油亮的绳子。
绳子一头系在严晓峰脖子上,严晓峰倒也完全不抗拒,因为他仰着头垂着双手,左顾右盼间看起来相当茫然。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背对着我们正慢吞吞朝着雾里走进去。
但眼见着就要踏入雾气范围时,严晓峰突然身子一震,嘴里发出一声怪叫。
随后猛一转身往车子方向跑了回来。
“呵……”见状冥公子似乎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执念倒也确实深,能在这种时候还存有一丝意识。”
话音刚落,严晓峰嘭地声跌撞到车头上,不及站稳对着车盖用力拍了两下。
“小丘!”然后他叫了我一声。
我朝冥公子看了看,见他并没任何表示,于是按下车窗朝他点点头。
“帮我个忙,”
说出这四个字时,严晓峰神情扭曲得叫人有点揪心,但许是知道时间不多,他很快稳了稳情绪,迅速道:“有时间的话按着我证件上地址去我家一趟,跟我老爹老娘说,我没法回去了,要他们也别太伤心,好在存了点钱能给他们养老,密码就是证件末六位。再跟他们说,这辈子没法尽孝,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去孝敬他们……”
话音未落,脖子上那根绳子一紧,他被迫朝后退了两步。
却仍不死心地又使劲往前走了过来,两手用力按在车盖上,紧盯着我眼睛一字一句道:“再帮我个忙!替我找到王川问问他,我们这几个人得这样的怪病,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如能得到答案,写在纸上到我坟头烧给我,也好让我死得明明白白!”
这番话刚刚说完,没等我来得及给出任何回应,他身子一晃,一下子往雾气中退了过去。
转瞬就消失在那片浓雾中,而这雾气好似是有灵性似的,循着他消失的方向一路退去,不出片刻,也跟着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
山路一下子清爽得像刚被一场大雨淋过,却也因此清清楚楚显露出那片浓雾背后所矗立的身影。
一排排整齐,安静,又充斥着阴冷死气的古代将士们的身影。
是之前那支军队。
虽然冥公子的撒盐成兵对他们起了一定的牵制作用,但时间并不太久,他们很快就追了上来,而且看起来似乎已经将我们前后包围。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么。
正当我因此望向一旁的冥公子,想看看他有何打算时,却见他仿佛没瞧见窗外那一切似的,慢条斯理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张纸巾,朝我递了过来。
“干什么……”我怔了怔。
见他指了指我的下巴,遂伸手一摸,摸到嘴唇缝里淌出来的一片血。
没想到我那匆匆一下咬得这么狠,令舌头上的血至今都还没能止住,登时刚刚忘记的疼又席卷而来,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为什么要咬自己舌头。”
听他问,我不由苦笑了下,一边接过纸巾往嘴唇上按了按:“我以为舌尖血可以驱邪。”
“驱邪?”他淡淡一笑:“舌头上的血管挺多,若不小心咬错了地方弄得大出血,岂不是邪没驱成先丢了自己半条命。”
我看了看他没有吭声。
帮他还要被埋汰,这大概就是弱小者的悲哀。
其实就是压根看不上我这点自说自话的帮忙吧,尽管我确实也起了一点作用,比如成功引开了“沙人”的注意力,让他有机会脱身去弄到严晓峰魂魄里那把神奇的剑。
只是既然他这么说,我也没法辩驳什么,况且眼下形势这么糟糕,何必在这种琐事上多做计较。当下坐了坐正,我正要提醒他往窗外看,但见他不知怎的忽然若有所思朝前窗看了眼,随后将手中那把刀往方向盘上轻轻一敲。
随即咔擦声轻响,似乎某种机关被碰触到了,便见这把单刀突然一分为二,赫然成了一对双持。
“……万人刀?”见状立时想起进山前冥公子提到的关于关云长那把武器的传说,我不由立刻脱口而出。
他笑笑,瞥了我一眼:“反应倒是挺快。”
“可……这对兵器怎么会在罗晓峰身上??”
他没回答,只是朝后视镜内静静看了眼,随后提起那双刀,在车外那支军队逐渐围拢过来的时候,刃尖往前,将双刃交叠而起轻轻一击。
剑刃碰撞出当啷一声脆响。
声音不大,且很动听,但不知怎的却令面前那道簇新的前窗哗啦一下碎裂开来。
与此同时,外面那支军队立刻往后退了开去,齐刷刷退出将近百米之遥,随后站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同那撞击声末梢那点尾音一起凝固在了空气里。
“你以为依附在他魂魄里,就能暗中随着我离开这座山么。”
紧跟着听冥公子突兀问出这么句话,我愣了愣。
以为他是在问我,但没等开口确认这一点,身后忽然幽幽响起一道冰冷喑哑的话音:“难道公子就从没有动过带走我的念头么。”
“执掌偃月,这份诱惑只怕世上无人能抵挡。”
“公子实在人。那不如就此带我离开。”
“可惜刚才借你之手错杀山灵,若再将你带走,这座山内蛰伏的力量势必失去平衡,到时引来无穷麻烦,只怕你我都担当不起。所以,不妨还是安心留在此地,待到有缘之人出现,将你重新解封吧。”
说罢,重新合拢了刀身,他掌心朝着刀锋上轻轻一抹。
随着一行近乎干枯的血液从他掌心缓缓滑落到刀锋上,那把原本暗淡无光的古刀通体再次迸发出道暗蓝色光芒,继而发出喀拉拉一阵脆响,没多久,便见一层仿佛石头般的东西从刀锋上生长了出来,将这套莹莹生光的武器一瞬间封闭在了那层粗糙不平的硬壳中。
目睹于此,我身后响起沉沉一声叹息:
“别人都煞费苦心想得到偃月,公子明明已将偃月掌握在手中,为什么偏偏不愿将偃月带离此山,从此伴随公子行走天涯?”
“因为我不想引来额外的麻烦,亦对刀口舔血的日子并不是最感兴趣。”
“呵呵,几千年光阴的流逝,让公子已彻底忘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么?”
“你以为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子是真忘了也好,存心装傻也罢,有一点公子总该记着,但凡公子活着一天,便逃不开刀口舔血的生涯。所谓江湖,便是纷争,人若苟活于此,便是命。”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冷风盘旋着从我身后吹过,仿佛刚才那儿坐着某个人,如今一声不响地悄然离去。
与此同时,那把静躺在冥公子手中的刀一瞬间化作团乌黑碎末。
砂砾似的,悉嗦嗦一阵从他指缝间落下,被风一吹,摇摇曳曳朝着破碎的窗洞外纷扬飞散了出去。
所过之处,那支蓄势待发的军队就像被块磁石所吸引,立刻调转方向,紧紧跟随着追了过去。一路仿佛如履平地,越过山石跳过峭壁,径直冲上右侧山崖。不消片刻,便随着那些碎片融进了大山内浓荫叠翠的密林之中。
整个过程场面之壮观,让我忍不住探出头去,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
直到再也见不到什么,这才意识到冥公子迟迟没有发动车子离开这地方。
这么好的机会不走,他还在等什么?
正打算问他,忽见他手指轻叩,靠着方向盘叹了口气:“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这么一套绝世罕见的神器,生生就被这么错过了。”
“既然觉得可惜,那刚才他要你带走他时你为什么要拒绝?”我费解。
“因为带不走。”
“是因为不想被那支军队缠么?”
“倒也不是。”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然后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关键还得看你。”
“……看我?”我更加费解:“看我做什么?”
“看你愿不愿意为了让我得到这双刀,而令整个汶头村的人全部死绝。”
第1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