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策没说话,趴在她身上冷静了一会。
才缓缓抬起头来,见她眼下一抹不明显的青黑,于是便装作随意的问她:“最近睡得不好?有做梦吗?”
他修长手指轻轻在沈醉欢眼角下的地方摁了一下。
沈醉欢点点头,说:“......睡得不好,每晚都做梦......”
也每晚都想他。
手指在她眼下顿了一下。
顾长策嗓音有些哑:“....走之前给你留的安神香点上没有?”
沈醉欢眨眨眼睛,说:“...忘了。”
前几日光顾着帮黄夫人去城郊军营救助伤患。
忙的厉害,这等小事自然也便忘记了。
这话落下,他沉默了一会。
良久,才语调平缓的开口说:“...日后即便我不在,也别忘记点,有助于......你身体恢复的。”
沈醉欢一听这话,鼻梁皱了一下,眯细了眼睛,语气有些婉媚的回他:“知道了。”
但虽话是这样说,她的目光在顾长策现今成熟沉肃的面容上绕了一圈。
忽而感到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心中缓缓升起。
谁能想到曾经那个张扬恶劣的少年会变成这副样子呢。
时间真是个怪东西。
甚至能把人变得不像自己。
这样想着,沈醉欢有些忍不住想笑。
她眉眼弯弯,咬着嘴唇将脑袋埋在他颈脖处蹭了两下。
顾长策有些痒,但并没有躲开,反倒轻轻捏了一下她嫩白的手心,低声问:“怎么了?”
沈醉欢低而短促的笑了两声,平复好情绪,才回他说:“没怎么。”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就是突然很喜欢你。”
她喜欢二十四岁的顾长策,于是在这一刻甚至有些想念起十七岁的他来。
沈醉欢忽然开口:“夫君,我会快点想起我们之前发生过的事情的。”
闻言,他深幽的眸光微闪。
沈醉欢听到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两人十好几天没见,久别胜新婚。
然而此时此刻,顾长策将她抱在怀中,却只是觉得安心,再没升起其他旖旎的心思。
月落中天之时。
他们躺在榻上,头抵着头说了许久的话。
月华如水,缓缓从榻边半支起的小窗外倾泻进来。
在地面上投射出一片光影分明的亮色。
待沈醉欢迷迷糊糊睡着之后。
顾长策才穿上鞋袜,下榻走至香炉边上,点上一片从家中带来的安神香。
香片被点燃,淡青色的烟雾缓缓升起,又慢慢散开。
他低垂下眼睛。
又缓步走至榻边。
目光在沈醉欢熟睡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
才披上玄色外衫,朝房门外走去。
-——
未初。
云中城,狱。
暗道的壁灯亮着,豆大的烛花摇摇晃晃,映照着潮湿冰冷地面上的水光。
耳边时不时的传来被关押犯人的惨叫。
顾长策独自一人穿过狱中深幽阴冷的暗道,最终停在了一间守卫森严的牢房前。
牢房的门大敞着,副将宋昱正在那里审问犯人。
他眉头紧皱,几乎结成了一个疙瘩。
双手也紧紧握成拳,好似遇到了什么极其棘手的事情一般。
忽然转过头,却见顾长策已经站到他身后了。
宋昱猛然惊醒,忙拱手见礼,叫了声大人。
顾长策摆摆手。
目光移到对面被紧紧缚在刑架上的年轻男人。
只见他肤色较深,身躯高大,深目挺鼻。
一看便是个异族男子。
这人正是此次被活捉的匈奴休屠王的亲弟弟岱钦。
他方才已经受了一轮刑,身上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和脏污的的血迹。
头发也乱糟糟的黏成一团,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好不狼狈的模样。
只不过一双眼睛中仍旧满是桀骜不忿。
有两个狱卒搬了一把红木太师椅过来。
顾长策姿态随意的靠坐在上面。
修长手指细细摩梭着腰间银玉扣。
收回目光,转而问宋昱说:“审问的如何了?”
宋昱闻言,愤恨地咬紧牙关,从额头上滚落下一滴汗来:“......将军,他什么也不愿说。”
“狱中刑法几乎轮了一遍,却愣是不肯张口。”
当然,他下手也有所顾忌,唯恐将人给弄死了,毕竟不是普通俘虏。
闻言,顾长策冷笑一声,道:“不肯张口就接着用刑。”
宋昱为难道:“....将军,这人约莫已经到极限了。再用刑怕是....”
这话还没说完,便被眼前的男人蓦地打断了。
“就算他不说,我也照样可以找到休屠人在哪?”
男人的神色隐匿在一片晦暗之中,他薄唇微启,吐出来的话却是锋利无比,他说:“东躲西藏的断脊之狗,何足为惧!”
这话落下,原本还咬死了牙关不长口的岱钦登时面色一变。
虽说此时他们确实为梁军所败。
可兄长是他自小所仰慕的人,他怎能容许别人这样说他!
岱钦歪过头,向旁边啐了一口血水,目光恨恨的看向顾长策说:“大梁皇帝的走狗!你别得意,早晚有一天,我哥哥会踏破你边关十八座城池,到时候,我等着你沦为丧家之犬的一天。”
这话说完。
两名身形高壮的狱卒便抬着新的刑具架过来了。
这些刑具一眼看上去便比方才用在他身上的要凶戾很多。
顾长策没理他,漫不经心开口说:“上刑。”
第80章
会不会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插针,刖刑这些恶毒的刑法上过之后。
下一道刑法便是剥皮。
刽子手手法熟练的提起案上放的那把剔骨刀。
目光迟疑的看向顾长策。
但见男人神色不变,面色漠然的吐出两个字来:“动手。”
一触上那阴冷的目光,侩子手紧绷的手腕难得颤抖了两下。
他定定神。
剔骨刀锋利的刃尖旋即便抵在了岱钦光裸后背上微微凸起的脊骨处。
黏腻腥稠的鲜血随着刀尖缓缓淌下来。
剔骨刀刺破皮肉,也随着刺破了岱钦强装良久的镇定。
方才的刑法让他的尖牙几乎将嘴唇咬穿,他都愣是没能吐露出一个字来。
因为他看准了大梁人不会轻易杀他。
兄长来之前告诉他,大梁朝堂上的局势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保守求和派势力尚在。
可他没想到,现今遇到的人却是如此的无所顾忌。
剥皮刑法一上,他不即便不死也要半残。
侩子手手中的刀刃缓缓向下,岱钦也随之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失。
再看向眼前安然坐着的男人,他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无所顾忌的模样。
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包裹。
岱钦忽然大口大口喘起粗气来。
额头上也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他忽而张了张口,用嘶哑滞涩的嗓音问道:“......现今是什么时间了?”
听到他说话,刽子手刀刃一停。
顾长策没应他。
宋昱上前一步,冷声答道:未时末了。”
闻言,他眉眼往下压,神色凶戾暴怒:“我问是时间!不是时辰!”
身为阶下囚,却没半点阶下囚的自觉。
顾长策眉心动了动,却没有生气,只是语调无波无澜的回答:“十月二十七。”
岱钦前几日被俘之后便一直被关押在囚车之中。
囚车上被人故意的蒙了一层黑布,所以他这些天来甚至不知白天黑夜。
也不知究竟过去多长时间了。
现今听到这话,他却是反复呢喃了两句:“二十七,二十七.......”
这样来回念叨了三四遍,忽然,他眼眸之中爆发出一缕惊人的亮光来。
紧接着岱钦像是疯了一般状若癫狂的大笑起来:“...顾长策!你们死期马上就要到了!”
他目光狠狠,看向面前人,那两个长在脸上的黑窟窿好像要喷火一样。
他说:“现今告诉你也无妨,我哥哥其实根本未来云中,原先放出去的消息本就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他大笑两声,旋即又吐出一口血水来,面上的表情张狂至极:“我兄长这时已将要领兵攻破代郡,届时,你大梁皇帝都要对我单于王俯首称臣。”
这话落下,顾长策忽然从红木太师椅上站起身。
岱钦以为他是慌了,面上的表情更加嚣张。
却没想到他转身却对面前的刽子手说道:“继续用刑,留口气在。”
这话说完,便带着副将宋昱大步走出了牢房。
步子方一迈出牢房门,便听到身后传俩一阵压抑不住的凄厉惨叫。
两人直到走至暗道僻静处,宋昱才低声问道:“....将军,现今可要领兵去代郡?”
按理说,是赶不上的。
但方才顾长策跟岱钦说的时候却故意将时间往后说早了两日。
现今不过才二十五日。
若是快马加鞭,倒也能赶上。
可顾长策脚步一顿,却对身后人说:“不必,派桑南怀一万骑兵前去支援,撑上一段时间便好。”
宋昱闻言,微微讶异。
却又见前面身形挺拔的男人迈开了大步往前走。
他急忙追上去,问道:“那我们呢?”
顾长策唇角微弯:“去漠北,直捣王庭!”
休屠不在王庭,这么好的机会,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
或许是顾长策白日里归来的缘故,沈醉欢今日睡得格外好些。
这一晚上,一夜绮梦迷离。
她似乎梦到了元狩三年,衔玉哥离开京都之后的事情。
那时她和顾长策的关系似乎是比她记忆中的要亲近了不少。
两人读书的地点从她家前院挪到了太学之中。
认识了很多新同窗,但大部分时间依旧只有他们两人形影不离,虽说顾长策还是总惹她生气。
可此时沈醉欢见到梦中他略显些稚气的脸,心中却又升起了另外一些别样的感觉。
这夜梦好,最终画面停留在一处晦暗的假山后。
一身玄色衣衫的少年将她逼至墙角,语气前所未有认真的对她说:“我和卫衔玉对你存了同样的心思。”
什么同样的心思?
自然是那方面的心思了。
原来顾长策这么小就对她表明心意了啊。
沈醉欢弯弯唇,心底忽而后知后觉般的冒出丝丝缕缕的甜意来。
她凝眸望过去,却只见“顾长策”眼前的“沈醉欢”低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的模样。
她正想走近些看看自己究竟怎么回的。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