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七号,柏昌意回学校上班,上班后没几天他就收到了庭霜的第一封信,邮票和邮戳都还是德国的。
傍晚,柏昌意坐在壁炉边,用裁纸刀拆开信封,取出信来读。vico也凑过来,用鼻子碰那页信纸。炉火明明暗暗,映得纸上的字摇摇曳曳——亲爱的柏老板,我到阿尔卑斯山脚下了。
我住在山下的农场里,在这里能远远看见勃朗峰的雪顶。
现在是晚上,我在炉火边给你写信,壁炉里的柴是我自己劈的,我脚边有一只——这段你不要给vico看,以免他认为我在外面有私生子——我脚边有一只刚满一岁的牧羊犬。
昨天我熟悉了一下农场的环境,今天跟人一起放了一天羊,休息的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有只很大的山雀竟然飞过来踩我的脸,我跟它搏斗一番,最终败北。
离开城市的感觉很奇妙。
在人多的地方我觉得我像个必须跟周围都配合得上的零部件,跑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反而觉得自己更像个人。
今天白天,我看着羊群,想人跟它们的区别。
没想出来。
羊身上有股怪味。
山里的星星很亮,很多,就像我们那次开车出去在山里看到的一样。
庭信纸的背面还有一幅用钢笔随手画的速写,寥寥几笔勾勒出壮阔连绵的雪山,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不知是天上繁星还是人间灯火。
柏昌意将信读了三四遍,方收进信封里。
约半个月后,他又收到一箱子熏香肠,箱子里附了纸条,庭霜的笔迹,说是他在农场里学做的香肠,让柏昌意吃。
在整个一月,柏昌意收到了十封信。庭霜几乎保持着每两天就写一封信的频率,跟柏昌意讲些琐事。
他去挤奶,挤了半天才发现那是只公羊,而且,他挤的也不是能出奶的地方……之后他洗了半个小时手。
他去登山,遇到暴风雪,和同伴被困在山上一夜,大家围在一块巨石后,强撑着精神讲话,等待希望。
清晨,暴风雪停了,他们看见声势浩大的鹿群从巨石的另一侧经过,鹿群如山脉,鹿角如山巅巨木的枝。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和静止的雪山融为一体。
收到这封讲暴风雪的信后,柏昌意虽然知道庭霜早已平安下山,可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把人训了一顿。
接那个电话时庭霜正在从奥地利穿越阿尔卑斯山脉去意大利,公路两侧雪山高耸,云在山腰,他老老实实听完训,打开车窗,让柏昌意跟他一起听窗外呼啸的风声。
“柏昌意,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一个人开车穿越阿尔卑斯山脉?”他在风中大声问。
“是。”柏昌意有点无奈地说,“ting,但那时候我没想过,有人会为我的安全担心。”
庭霜连忙说:“我绝对不做危险的事了。”
柏昌意说:“做之前先想想我。”
庭霜关上车窗,放慢车速,低低“嗯”了一声。
二月的第一封信,邮戳来自佛罗伦萨。
柏昌意在早晨出门的时候从信箱里拿到信,到办公室才拆开看——宝贝儿,我在一个咖啡大师班里学习拉花设计,晚上我在咖啡馆里弹吉他,和人聊天。
我住的地方就在这个咖啡馆的楼上。我隔壁住了一个研究艺术史的学生,她带我去看了圣若翰洗礼堂门上的浮雕,比较isano和ghiberti的作品有什么不同。
她自己也画画,想雇我给她做一天人体模特,我拒绝了。
我觉得我身材没你好。
我去看了很多美术馆和博物馆,但那些艺术品我都不太记得住,我记住的反而是在佛罗伦萨的街头,一个满身颜料的老太太在石头做的地面上画画,画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的一个局部。
我早上从那里路过,她在画,傍晚我去河边跑步再经过那里,她还在画,好像快画完了。
等我跑步回来,地面只有洗刷后的水迹,人群散了,以后可能没人知道这块人人都能用脚踩的地方也有维纳斯诞生过。
那天晚上我在咖啡馆唱了《开车去北方》,虽然没人听得懂我在唱什么,但我把歌词里的“光阴不可平”改成了“光阴亦可平”。
我周末想去一趟罗马。
庭果然下一张明信片就是从罗马寄来的了。
庭霜知道他看过的这些东西柏昌意都看过,但他还是想再跟柏昌意讲一遍。
三月底,希腊。
经过一个月,庭霜对于这里的鱼市已经有了了解,他在三月的信里画了各种鱼类和蚌类。
他还花了两周去爱琴海观察海龟。
他的头发长回了出发前的长度,皮肤被海风和阳光浸成了蜜色。
他准备返程回德国的那天,附近的海岸边正好搁浅了一头鲸。他为了去看那头鲸,耽搁了行程。他的计划本来是开两天车,周日到家,然后第二天周一,他正好跟柏昌意一起去上这个学期的robotik第一节课。
但是为了看那头鲸,他可能面临和一年前一模一样的那个问题——第一节课就缺席。
他想改飞机,偏偏没有合适的航班,只能开车赶回去。
周日上午柏昌意给他电话,问他到哪里了,他说快到了。下午柏昌意没等到人,又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到家,他说就快到了。
到了晚上,还是没见到人,柏昌意沉着声音问他到底到哪里了。
他看了一眼导航地图,说:“宝贝儿,你先别生气。我真的快到家了。”
柏昌意说:“你先告诉我,你在哪。”
庭霜只好如实说:“我到匈牙利境内了。”
柏昌意:“……”
庭霜:“亲爱的……我们可以明早学校见。”
柏昌意:“你打算连续开一整夜车?”
“我今天白天在车上睡了好几个小时,不会困的。”庭霜小声转移话题,“你不知道近距离见到一头鲸有多震撼……后来我看着他们把它送回海里了。”
柏昌意一口气上不来,想说你以后再也别想这么一个人跑出去,但到底还是把这话压了下来,只说:“你给我开慢点。”
庭霜在黑夜中开车,偶尔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开。
直到朝阳从他的身后追上他。
他在八点十分的时候把车停到了学校门口,下车便朝s17教室跑去。
跑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走廊上一片寂静,他看一眼手表,刚过8:15。
他连忙推门进去。
刚进教室的柏昌意扫了一眼教室里的学生,发现庭霜不在,下一秒,教室门忽然被推开,撞到了他。
柏昌意回过头。
一瞥之间,只见推门的男孩风尘仆仆,眼神清亮,却一点疲色也没有。
两人的目光只交汇了一秒,庭霜去找座位,柏昌意走向讲台,两人擦肩的时候,牵了一下手,只是转瞬,没让任何人察觉,就松开了。
庭霜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柏昌意给他的那支钢笔,开始听课。
(正文完)
第九十一章
番外一
师母庭霜
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中年人找了一个特别年轻的对象,就会感觉自己也年轻起来,旁佛又回到二十多岁,重拾青春。
但实际情况远不是那么回事。
事实是,两人之间的差距更像一种提醒,时刻提醒着这位没两年就要四十了的中年人:你的青春早就过了,你上了年纪,现在你只能站在一边看着你的小男孩和他的朋友拿着水枪打仗,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
很多人也想当然地认为,年轻的时候找了一个特别成熟的对象,有人引导,自己就会跟上对方的脚步,很快也成熟起来,事事稳重。
但实际情况也远不是那么回事。
事实是,成熟的对象永远体贴,永远温柔,慢慢就把这位本来已经长大了的小朋友纵容成二十五、六了还跟朋友一人抱一把水枪在家里打仗的幼稚男孩。
宋歆是在实习的时候收到庭霜的信息的,消息很简单,群发的:小爷我毕业了,打算找个时间庆祝一下,各位赏个脸?
庆祝是必须庆祝的,怎么庆祝?
几个相熟的同学在群里合计半天,毙了无数提案,最终决定玩枪战──何乐说他有一批闲置水枪。
宋歆说啤酒零食归他管。
郭凭说那他就负责租场地。
大家领任务领得特别积极,轮到庭霜的时候已经没事可干,他想了想,说:“那我负责给水枪装自来水吧。”
宋歆说:“行,弹药补给这一重任就交给你了。”
同学们都这么热情不是没道理,他们里面跟着变态教授做毕业论文的就庭霜一个,其中艰难险阻自不必多言,被robotik支配的恐惧至今历历在目,光看着lr官网上柏昌意那张脸就能回想起来。
这事宛如一个暗号,机器人专业的学生对视一眼,上过prof.bai的课么?
就像战争年代俩老兵对视一眼,打过鬼子么?
打过鬼子,那就是兄弟了。
同理,上过prof.bai的课,那就是手足了。
如今庭霜一朝毕业,大家有如亲眼目睹从同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战友亲人虎口脱险,哪个不为他庆幸?
群里热闹一番,把庆祝时间定在月底那个礼拜六的上午。
本来这种休息日庭霜肯定要跟柏昌意待在一起,但现在礼拜六柏昌意也要工作。
柏昌意已经这么忙了几个月。
他这样的教授,每三到五年可以休一个科研年的假,一整年全部用来自己做研究,或者度假、调整自身状态,总之可以放下所有学校事务,一整年不承担任何工作。他打算休这样一年假,去思考一些尚未被解决的难题,去陪小朋友,和小朋友一起探讨问题。
为了休那一年假,他有无数工作要提前完成。
到了月下旬的时候,柏昌意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就打算请朋友来家里吃个晚饭。
毕竟家里的小朋友现在也毕业了,没多久他又要休一年假,金屋藏娇藏到现在,怎么说也算是藏够了。
考虑到朋友也忙,柏昌意打算把吃饭时间定在月底的礼拜六晚上。
他跟庭霜说这事的时候,庭霜正倒着躺在沙发上──背躺在沙发座位上,两条腿交叠着搭在沙发靠背上──非常悠闲地看漫画,闻言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昂。”
漫画看到激动处,又发出一声:“卧槽?”
柏昌意看着庭霜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才俯身把他手里的漫画拿开:“我刚说什么了?”
庭霜答不上来,习惯性地支吾了两下才突然想起来:“我已经毕业了!”
professor讲话没认真听怎么了?
回答不上来问题怎么了?
小爷毕业了!
顿时底气十足。
“对,你毕业了。”柏昌意笑着在庭霜唇上落下一个吻,“所以我打算周六晚上请朋友来家里吃饭,你有时间么?”
庭霜想了一下,说:“行,我约的上午跟同学出去玩,玩完就回来,肯定不耽搁。”
他倒是想得很好,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可到了礼拜六中午,他都玩疯了,哪还记得晚上有顿饭要吃?场地本来确实只租了一个上午,大家一起出去吃个午饭就要散场,但庭小爷喝啤酒喝得有点上头,上一局又被打得很惨,急于翻盘,不肯就这么认输,于是他跳上一个沙袋掩体,举起他的卡通水枪,一腔热血,万丈豪情:“妈的,去小爷家!继续!”
当这拨持械山匪跑来家里为非作歹的时候,柏昌意刚刚开车出门。晚上请朋友吃饭,他得去购买食材。
一个多小时以后,柏大教授拎着东西回家。
刚进家门,他连手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干死他们!”
紧接着一道水柱袭来,打在他的衬衣前襟上,顿时衣服就湿了一大片,连眼镜上都沾了两颗飞溅的水珠。
柏昌意放下手里的东西,低头,错愕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前襟,然后抬眼看向水柱射过来的方向──
地上、家具上都是水迹,连他的书都没能幸免于难。一片狼藉的后方,宋歆等几个学生抱着水枪,以沙发为掩体,仍僵硬地保持着射击姿势,旁佛石雕,不能动弹。
“干死谁?”柏昌意弯腰捡起一本还在滴水的书,淡淡问。
一刻钟之后。
所有人的酒都醒了。
宋歆拿着拖把,埋头拖地;郭凭拿着抹布,埋头擦桌子;何乐拿着吹风机,埋头吹沙发吹书……
庭霜拿着毛巾,埋头擦狗──在之前那场血战中,vi也遭到了误伤,好在vi毛短易干。
没人说话,客厅里只有打扫卫生的声音。
打破寂静的是柏昌意,他把买回来的食材安置好,走到客厅里,看见几个老老实实的后脑勺,问:“你们想喝什么?”
这生活问题传到宋歆等几人耳朵里直接升级成专业领域难题,谁也不敢吱声,不仅不敢吱声,还眼神躲闪,旁佛只要跟prof.bai目光相对,就马上会被点起来,单独答题。
于是,拖地的拖得更用力了,擦桌子的几乎要把桌子擦掉一层皮,吹沙发的动作仔细到旁佛在给文物除尘……
只有庭霜自然而然地回答说:“我想喝冰茶。”
他的语气里有习惯性的依赖,那种依赖在其他几个直男听来更像一种诡异的撒娇。
庭霜,在跟,prof.bai,撒娇。
撒,娇。
柏昌意点点头,看向其他人:“你们呢?”
宋歆在柏昌意的目光中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不得不开口:“……我也一样。”说完还立马补了句,“谢谢,麻烦您了。”
有宋歆单枪匹马在前,其他人立马得救,异口同声:“我也一样。麻烦您了。”
于是柏昌意转身去厨房准备冰茶。
在柏昌意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宋歆一边假装拖地一边缓慢地挪到庭霜旁边,停下,冲庭霜腿上踢了一脚。
抱着vi坐在地上的庭霜抬起头,说:“干嘛?”
宋歆瞪着庭霜,一脸“我还没问你为什么现在我们集体在变态教授家收拾客厅,你还有脸问我踢你干嘛?”的表情。
其他人也纷纷看向庭霜,眼神里也都是一个意思:兄弟,你能不能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
庭霜继续埋头擦了几下狗,然后才抬起头,无辜地说:“你们想留下来吃晚饭吗?我对象做饭挺好吃的。我介绍他给你们认识。”
众人呆滞了几秒,同时缓慢地转头,看向厨房的方向──
对象???
接着,众人又缓慢地把头转回来,看向庭霜──
所以面前这位是他们的……
师母???
客厅里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庭霜把擦干的vi放开,站起来,说:“吃不吃给句话呀,我去问问他今晚做什么……你们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宋歆等几人:“别别别……我们马上走……”
“对对对……不打扰你们了……”
“不好意思……今天真的打扰了……”
这时候,柏昌意正好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用托盘端着几杯冰茶,闻言看着几人,微笑道:“就要走?是我招待不周么。”
一刻钟之后。
同学们集体硬着头皮坐在院子里喝冰茶。
没有人敢告辞。
见大家都不说话,庭霜找了一个话题:“我突然想起来,宋歆你之前不是一直预约不上professor的sprechstunde吗?现在他就坐在这里,有什么想问的,你现在正好可以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