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蒙坐在丹心殿的掌门尊位上,瞪着不速之客墨微雨。
“你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踏仙君手里还转着一枝刚从桃苞山庄折来的柳条——当真是便宜接客马了,他寻过去捉人,却扑了个空,马庄主外出云游去了,不在庄内。
踏仙君想了想,剩下的“艾斯艾斯啊”里,还是薛蒙最好抓,甚至不用抓,骗一骗就可以了。
于是他就转了道儿,来了死生之巅。
薛蒙瞪着他:“什么叫做你请我去盒子里玩一玩?有没有搞错,我手头事情很多,哪有功夫和你玩?”
踏仙君神秘兮兮道:“本座保证,你进去之后,一定会感到万分惊喜。”
薛蒙正批卷宗批得心烦,没好气道:“墨燃,你是不是有——”
“病”字还没说出口,薛蒙就冷不防想到,哎,不对呀!
自己的生辰快到了,之前墨燃还来问过他想要什么礼物呢。
所以这其貌不扬的盒子难道就是……
贺礼???
薛蒙垂眼望着放在两人中间桌上的木盒,顿时转怒为奇。
墨燃说,进去之后有惊喜,那、那一定就是送他的生辰礼物了!自己居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还对着墨燃没好脾气,实在太不应该。
思及如此,薛蒙不禁有些尴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咳……”他轻咳一声,别扭道,“你这也太……太早了点吧。”
“早?”踏仙君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从善如流地飞快应道,“不早不早。再迟就来不及了。赶紧进去吧。”
薛蒙吧唧了两下嘴,偷眼瞄着盒子,想再矜持地拒绝一番,但他好奇心旺盛,踌躇之间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绷不住的薛蒙一下子眉花眼笑:“谢啦哥,那我就进去了。”
“?”
踏仙君虽不明所以,但只要薛蒙能进去就是好的。
他立刻厚着脸皮道:“不客气不客气,请请请!”
当薛蒙也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见后,踏仙君啪嗒一下扣上盒盖,心中十分欢喜——“第三个了。”
才短短几个时辰,他就抓到了珍稀人族姜曦、梅含雪、薛蒙,踏仙帝君果然宝刀未老。
还有俩时辰,他还能再抓!
死生之巅的璇玑和贪狼也是“艾斯艾斯啊”的人族,这两个也不能放过!
踏仙君壮志满怀地把木盒往袍襟里一收,披好斗篷,朝着长老居所行去。
而此时,心想事成盒内。
薛蒙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金色流水,雅乐田野,漫天花雨,还有冰晶风车……
然而,所有的奇妙异景,都震撼不过院落里的两个人--
昆仑踏雪宫大师兄梅含雪,半跪在扬州孤月夜姜掌门姜夜沉面前,正皱着眉头和他说着什么,而姜曦……
薛蒙倒抽一口凉气。
梅含雪居然把姜曦给用铁链子锁住了!
姜曦好像还被残忍地折磨过!他的脸色看上去那么难看,额发凌乱,脸颊汗湿,眼眶潮红,这这这,这简直——
薛蒙一下子怒嚷起来:“梅含雪!你干什么?!”
梅含雪一脸茫然地回头,见到薛蒙大步向自己走来,他摸了摸鼻子,还未及惊讶,也未及和薛蒙打招呼,就被薛蒙一只手搙着衣襟从地上拎着站起。
薛蒙另一只手指着姜曦,蹬鼻子上脸地就冲梅含雪恼道:“谁让你这么做的?你放开他!!!”
梅含雪:“???”
“不是,薛掌门,你不要这么激动……”
“姜夜沉虽然不是人,但也轮不到你来收拾!你为什么绑他!”
梅含雪怔了一下,琢磨过味儿来了,他忍不住笑起来,拉他的衣袖:“薛子明……你真是……噗,你在想什么呢?我绑他做什么?”
回应他的是薛蒙怒极的一拳:“我怎么知道你绑他做什么!我又没你这么变态!你还不放人?!”
“……”梅含雪无故被骂了变态,心中十分委屈。
兄弟,他倒是想放啊。问题锁链是踏仙君缚的,这谁解得开?
正吵得不可开交,或者说,薛蒙单方面和梅含雪吵得不可开交,姜曦则闭着眼睛谁都不想理也不想看,院落外忽然又是嗖嗖两声异响。
薛蒙转头,顿时又吃一惊:“璇玑长老,贪狼长老?”
出现在心想事成盒里的正是一脸茫然的璇玑和怒发冲冠的贪狼。
“你们怎么也进来了?”
贪狼怒骂道:“还不是墨燃那厮,二话不说拿个破盒子往我二人脑门上摁,他找死!”
璇玑叹气道:“然后我们就到这里了。”
薛蒙:“……”
璇玑环顾四周,问道:“这里是哪里?尊主您怎么也在此处?还有梅仙君和姜……”看到被铁链束缚着的姜曦,璇玑脸色骤变,吃惊道,“啊,姜尊主?!”
这还得了,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居然被捆成这般屈辱模样丢在田园之间。周围还都是死生之巅的人,这笔账该怎么算?
唯一不是死生之巅的人的梅含雪摸了摸鼻子,说道:“我也是被墨兄传送进来的。这位姜尊主虽然不太愿意搭理我,但他应当也是被墨兄强掳来了此地……对了。”他忽然看向贪狼长老,“阁下是死生之巅主掌疗愈的长老吧。”
贪狼没好气地:“怎么了?”
梅含雪道:“姜尊主似乎身体抱恙,我是个外行,只略缓得一二,还请您帮他去疗一疗伤。”
却不料姜曦苍白着脸,立刻阻止:“不必。”
“可您……”
“再消一炷香的时间。”姜曦闭目,喉结微动,缓着湿润的呼吸,“我便自己会好……不劳尔等费心。”
既然姜曦非要这样坚持,不愿让任何人碰他,其他人也没有办法,只得由着他去了。
梅含雪与薛蒙在心想事成盒所营造的这片天地间走了一遍,梅含雪问:“你怎么也进来了?”
薛蒙干巴巴地:“因为这是墨燃送我的生辰贺礼。”
梅含雪讶然:“生辰贺礼?……但你生辰不是还没到吗?”
“提早送呗。”薛蒙道,打量着山水田园。自璇玑和贪狼进来之后,天空中忽然出现了漫天的星斗闪耀,虽然是黄昏,但这些妖力凝成的星云仍是闪闪发光。田野里也多了馥郁的花香,闻嗅于鼻尖,甜蜜怡人,不似凡俗味道。
“地方倒是好地方。”薛蒙说,“就是不知道他为啥要把你们都抓进来。”
梅含雪思忖片刻:“或许是想热闹些,给你庆生?”
薛蒙走累了,坐在田垄间,看着翻滚的金色麦浪,飘飞的柳絮和广袤的高天。
他自幼受尽父母宠爱,薛正雍白手起家,薛蒙很小的时候,死生之巅有段时日其实非常困窘,但即使这样,他爹娘也从没有含混凑合着度过他的生辰。
几乎每一年,他都会被赞美、宠爱、贺礼所包围,薛正雍总是力所能及地给他最好的东西,王夫人会亲手给他煮上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寿面。
他就这么过了二十余年,无限幸福。
直到他再也没有了父母。
一直以来,薛正雍与王初晴就像两座山岳,横隔在薛蒙的人生路上,让他看不到死亡与衰老的可怖,让他始终保持着无畏的天真与灿烂。
他们离开之后,薛蒙的心脏失去了庇护,伤痛与残忍都直突突血淋淋地撞击在了他的血肉上,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是求不得,什么是无奈,什么是死亡。
可是,正因为他们毫无保留的爱,让薛蒙虽然过于自信,脾性骄纵,却始终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在小凤凰跳跳嚷嚷的身躯里,永远装载着属于王初晴的善良、温柔、怜悯,装载着属于薛正雍的正直、坚强、大度。
这是他们留在蜀中的火种,会照着死生之巅的路。
梅含雪走到他身边,坐下,风吹过他淡金色的长发,他将之捋到耳侧之后,转过头对薛蒙道:“既然这样……那我也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
薛蒙毫无意义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土,哼道:“不在乎。”
“说来墨兄倒是挺用心的,给你造了这么漂亮一片天地。”梅含雪胳膊往后一撑,天际一行大雁飞过,他笑道,“若不是他是你哥,我都要觉得你是他心上人他才这么费神给你筹备礼物,送你这个惊喜。”
薛蒙又哼一声:“把你也抓进来庆生,我看是惊吓还差不多。”
梅含雪倒是不介意,笑道:“不过他准备的这么好,倒是把我哥给你的礼物都要比下去了……”
说完发觉自己失言,立刻闭嘴。
收礼狂魔薛蒙立刻竖起耳朵:“梅寒雪也给我准备了?”
“……是啊。”真糟糕,说漏了嘴。
“他给我准备了什么?”
“……不告诉你。”
薛蒙瞪他,瞪了一会儿,觉得似乎没可能从梅含雪口中再套出什么来,只得悻悻地把脸扭开去了。他佯作自己并不好奇,托腮看了一会儿风景。
梅含雪问:“可是话说回来……为什么墨兄会把姜夜沉也给你抓进盒子里?姜掌门和你很熟吗?”
薛蒙僵了一下,撇嘴道:“不。完全不熟。”
姜曦是什么东西,薄情寡义,与他爹爹薛正雍根本没法儿比,更配不上他娘亲。
这时候,璇玑长老在远处院子喊他们,似乎是又有谁被墨燃抓了丢进来了,而随着那人的进入,心想事成盒里飘起了袅袅仙雾。
薛蒙正好不用和梅含雪再深入讨论姜曦之事,他起身掸了掸土灰,大步朝着小院走去。
晚风吹着麦浪向他拂来,他顿了一下脚步,忽然从心底里涌出一股细微的酸涩。
他觉得这微风就像王夫人与薛正雍的手,温柔地抚过他的眉眼额头。
以后再也没有他们的生辰祝福了。
薛蒙不由垂眸,长睫毛遮住眼里的黯淡。
梅含雪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薛蒙低声道。
但他想,自己至少曾有过这样一个温暖的家,一双疼他宠他的爹娘,他们为他遮风挡雨二十余年,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如此爱他,尊重他,保护他。一起陪他度过那么多个难忘的生辰日。
比起那些自一出生就未被人宠爱过的人,他到底还是幸运的。
第350章
番外《争宠(完)》
薛蒙这样思忖的时候,
楚晚宁在南屏山打了个喷嚏。
戌时。
离他的生辰,
还有最后一个时辰。
但楚晚宁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与墨燃归隐南屏山才两年,
而之前的两辈子,那千万个岁月,
他过得太难太难。吃惯了苦的人,
陡然尝到甜,
其实并不那么安定,也不那么习惯。
——他就是薛蒙眼里,
那种从未被宠爱过的人。
至少从前是这样。
夜深了,很快就要到子夜交替之时,但墨燃还没回来。
楚晚宁站在青竹柴扉前,披了一件单衣,抱着狗头望了一会儿,不见墨燃身影。晚间露重,
他卷着手,低低咳嗽数声,皱起眉头,
狗头仰起脑袋来吧嗒吧嗒舔着他的侧脸,
发出“呜呜”的讨好声音。
楚晚宁垂眸问道:“你困了?”
“汪!”
他便将它放下来,说道:“回屋睡吧,
我再等一会儿。”
“呜呜呜汪!”
竹条编织成的宝塔灯笼糊着绢纸,在院门檐角下轻摇飘摆,明黄色烛光洒在楚晚宁修匀雅致的面容上,
在他眉眼肩头都落了一袭晶莹的浮光,令他看上去敛了锋芒,比平素温柔得多。狗头拿脑袋去顶他的袍角,又绕着他汪汪直叫。
“不想回去?”
“汪!”
楚晚宁于是又把它举起来,鼻尖点着它湿润微凉的小黑鼻子:“好,那你就继续和我等吧。”
“呜汪!”
但狗头又不依不饶,楚晚宁和它沟通没那么自如,不知为何墨燃每次和狗头总能很快地理解对方的意思,他就要慢好多。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是想要我去睡觉,不要站在这里了?”
“嗷嗷嗷汪!”
狗头因为主人总算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而高兴起来,摇着尾巴原地跳跃着。
“再等一会儿吧。”
“汪汪汪!”已经等了很久啦!
“你不想一个人回去睡吗?”
“汪汪!”
楚晚宁见它摇头摆尾的模样,不由地想到了白日时,墨燃临走前跟自己说过的话——早点休息,不用管他。
“……夜不归宿,当真是翅膀硬了。”楚晚宁叹了一句,神情多少有些不悦。他见狗头恳求地殷切,于是最后回望了上山的小径一眼,合手掩上了院门,抱起狗头回了屋内。
谁知困意虽有,入睡却没有那么容易。
楚晚宁给墨燃留了一盏灯,憧憧光影摇曳里,他闭着眼睛蜷在床上,模糊着就开始做梦——别看他平日里从容平淡的模样,其实他这具承载了两世魂灵与记忆的躯体,到底是不安的。
刚刚归隐南屏山的头几个月,他几乎每晚都会惊醒。
一会儿是梦见了巫山殿里,踏仙君被薛蒙刺杀后苍白的脸,在殿外雷霆暴雨的映衬中显得如鬼魅般阴沉。
一会儿又梦到天音阁外,墨燃长跪于地,鲜血不断地从胸口涌出,哽咽着问他,说,师尊,我是不是已经还清了,我是不是已经干净了。
他梦到死生之巅的败亡,梦到怀罪的圆寂。
梦里踏仙君森森然地对他说,楚晚宁,本座恨极了你……
梦里,亦是南屏山,当年风雪夜,墨燃说,晚宁,我会一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