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停一阵吧,药吃多了总归不妥。”梅竹松道,“云门主内力深厚,若能试着不靠霁莲,就能维持住现在的状况,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明白。”云倚风点头,“多谢前辈。”
季燕然亲自将梅竹松送回帐篷,回来后就见云倚风还在桌边坐着,手中一支狼毫刷刷如飞,眸子亮闪闪的,看起来半分困意也无。睡觉是没指望了,说不定还要写到通宵天明,季燕然无奈叹气,取过大氅搭在他背上,又问:“计划?”
“这件事,还是得越快越好。”云倚风道,“凫徯喂牧民们服下的药丸,也不知是什么玩意,总觉得有些担心。”
根据俘虏们所言,所有人在抵达荒草沙丘后,都需服下一枚黑色丹药,而后便会变得力大无穷,彻夜练武劳作也不觉累,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梅竹松在替他们检查过后,却并没发现脉象有何异常,实在诡异。
季燕然道:“倘若真有这种药,我倒是想让你也吃两粒。”
云倚风疑惑:“……嗯?”
“已经很晚了。”季燕然站在身后,替他轻轻按揉肩膀,“赶了这么多天路,连阿昆都让你多休息,方才答应得倒是听话乖巧,现在却又写个不停,可不得吃些神药撑着。”
“嘶……酸。”云倚风歪着脖子,“好好好,我写完这几行便去睡。”
季燕然笑笑,坐在旁边替他磨墨。清雅秀丽的人,字也写得清雅秀丽,又工整又端正,看着便赏心悦目。握笔的手指细瘦纤长,袖口挽着,手腕雪白,半截小臂也雪白,视线再往上,便是露在寝衣外的锁骨、脖颈,白净的下巴,和……幽幽森森的眼神。
萧王殿下单手撑着脑袋:“喂,我可没打扰你。”
“去床上。”云倚风道,“有你在我面前,怕是明早都写不完。”
季燕然问:“为何?”
“因为……”云门主斟酌了一下用词,诚恳道,“看王爷如此英俊高大,迷人潇洒,实在难以忽略,整颗心都恍惚荡漾了,哪里还能做正事。”
季燕然嘴角抽动,半天才忍住笑。
另一处帐篷里,耶尔腾握着侍妾的手,柔声问:“为何要一直盯着他看?”
阿碧垂下眼帘,过了许久,方才道:“我曾经见过一幅画,画里的人和他很像。”
听到这个答案,耶尔腾稍微松了口气,又随口问:“是哪里的画,你的故乡吗?”
阿碧摇摇头,靠在他怀中,不肯再说话了。
夜深深的,冷冷的。
云倚风趴在桌上,眼睛一闭就睡着了,手臂下压了厚厚一摞纸。季燕然替他将东西收拾好,打横抱着人回到床上,仔细按揉着僵硬的肩膀,又轻声叹气:“你啊……”
云倚风舒服地放松身体,睡得越发香甜。
不忍打扰疲惫的人,连帐外的风声也静了。
……
云倚风的计划太过详细,详细到所有人看完都觉得,行,就这么办。至于疑问,也只有耶尔腾提了一句:“只需建一处仙国,让牧民们看到就可以了吗?假如他们提出问题呢,士兵要如何回答?”
“士兵不用回答。”云倚风道,“我来回答。”
耶尔腾虽说目光狐疑,却也没多问。
搭建仙国的地点选在了一处平坦的草丘。那里有一潭清澈的湖,月露会洒满每一寸银草。
雪白的帐篷被搭建起来,挂上了七彩的装饰,地上铺满了绒毯,赤脚踩上去时,就好像踩在落满花的云端。灵星儿带着弟子前往每一位部落首领处,搜刮了好些美酒,珍贵的装饰也全部被借了过来,明晃晃地摆在桌上。
李珺提出意见:“这仙国也丑得太暴发了。”大红大绿鹅黄柳绿,值钱货都挂在显眼处,不忍直视啊,真的辣眼睛!
云倚风一边看众人忙碌,一边问:“那平乐王心里的仙国该是什么样?”
李珺闭起双目,凝神遐想道:“一轮红日,万里金云,鼓乐声中玉门缓缓打开,瑶池仙子以彩霞为霓裳,诸位仙人以长风为骏马,席间觥筹交错,云端轻歌曼舞,天青青、水澹澹、雾绵绵……喂喂,你等等我啊!”
“天青水澹雾缠绵,的确飘然高爽。”云倚风道,“但那是你心里的仙国,牧民们想要的神仙日子,无非是三餐有酒有肉,家人健康团聚,若老天爷肯多降几场春雨冬雪,就更好了,什么长风骏马彩练霓裳,他们不懂,也不想要。”
“也是。”李珺挠挠脑袋,又嘿嘿笑道,“这鬼地方,风沙实在太大了。”
“所以才要尽快平息战乱,才好集中精力种树治沙。”云倚风道,“走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李珺答应一声,心想,皇兄还真是累啊,人祸天灾都要管,这一粒一粒的沙要怎么治?幸亏杨家当年没有谋逆成功,否则自己坐在皇位上,只怕屁股都要痛。
经过一番齐心协力的忙碌后,仙国总算是基本搭建完成了。怎么说呢,集各部族之力,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挂上了,很琳琅,很富余,很快乐。
其中一顶帐篷外挂着五色珠串,每一粒宝石都是晶莹剔透的,价值不菲。耶尔腾只拿起来看了一眼,便怒道:“谁送过来的?!”
侍从被吓了一跳,赶忙跪地辩解:“首领,不是我们。”
前些日子灵星儿来要美酒要宝贝,耶尔腾便让下人随意挑了几样,也没细问,但这珠串……
阿碧突然道:“是我。”
耶尔腾看着她,心中不满:“他们私下找你要了东西?”
“不是。”阿碧摇头,“我见大家都在找宝石,就把自己的借给他们了。”
“这是我送给你的,以后不要借出去。”耶尔腾将珠串解下来,重新戴回她的腕上,又随手扯了自己的一枚玉环,挂在先前的位置:“你看,我们也不吝啬,补给他们了。”
阿碧抿着嘴,难得露出高兴模样。
耶尔腾也便不再生气了,笑着问道:“你很喜欢那些人?我是说云倚风,还有他身边的弟子,每次我提起来时,你都愿意多解释两句。”
阿碧犹豫着摇摇头,正准备回帐篷,却见风雨门的弟子们正推着板车往过走,上头还堆了不少衣裳,银珠也在一旁。
耶尔腾问:“这是什么?”
“在军营中找了些新衣,要假扮仙国子民,总不能穿着打仗时的盔甲就上去。”银珠道,“对了,每个部族还要挑选出十名英俊高大的士兵,今晚来我的帐篷里领衣服。”
旁边有人打趣,这仙国里的男子倒是英俊高大了,可要在军营中找出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姑娘,却不容易,幸亏风雨门还带来了几个,否则不得成了光棍仙国。
“早知如此,我也就带些漂亮衣服来了。”灵星儿抱怨,“还要扮什么神仙眷侣,门主那般超凡脱俗,白得快发光了,只我一身漆黑站在旁边,哪里像眷侣,捡来的烧火丫头还差不多。”
银珠被她逗笑,刚要说自己还带了一套浅色的衣裙,改小了应当能凑活穿一穿,阿碧却轻声道:“我有。”
耶尔腾:“……”
银珠亦有些吃惊,这么多天,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这侍妾主动说话。
“我有裙子。”阿碧问,“你要试试吗?”
“好啊。”灵星儿看了眼耶尔腾,见他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答应下来。
阿碧伸出手:“来。”
灵星儿握住她的手,两个姑娘一道跑进了帐篷。
葛藤部族的侍卫也摸不准状况,这……不是一直都冰冰冷冷、沉默寡言的吗,就在大家都已习惯将她当成碧瞳雪妖时,怎么突然又像普通姑娘一样,还有了个朋友。
耶尔腾靠在帐篷外,微微皱起眉,听着里头的动静。
箱子里有许多漂亮的衣服与珠宝,灵星儿心想,比起王爷对门主来,像是也差不了许多。
阿碧取出一套最好看的红色衣裙:“送给你。”
“送我?”灵星儿摇头,“你借我穿一次便是,我会洗干净再还给你。”
阿碧也没有再说话,帮着她穿好衣服,又散开那漆黑的头发,灵巧盘了漂亮的发辫。
灵星儿第一次穿得鲜红热烈,也第一次被插了满头的金银,坐在镜前乐道:“这样好,随便一根金钗,都够牧民买一整年的粮食了,他们定然羡慕得很。”
阿碧替她拢好衣领,也跟着笑,覆在面上的轻纱垂落下来,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灵星儿惊叹道:“哇,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
阿碧将自己的耳环解下来,轻轻替她戴上,抿嘴笑着说:“你也好看。”
这就完全是姑娘家的悄悄话了,耶尔腾有些哭笑不得,先前甜言蜜语哄了多少回都不肯笑,倒是在见到风雨门的人之后,微冷寡言的性子就自己先消融了。
晚些时候,云倚风也听说了这件事,倒不觉得意外,星儿性格娇憨直率,人又生得漂亮可爱,的确十分招人喜欢。只叮嘱了一句,那毕竟是耶尔腾的人,亲近可以,但不能全无戒备。
灵星儿点头:“我明白。”
“明白就好,先回去歇着吧。”云倚风道,“明日开始,就能散播消息了。”
灵星儿答应一声,刚准备离开,却又想起另一件事,便顺嘴道:“对了门主,我觉得那位阿碧姑娘,有时候有些像你。”
云倚风疑惑,像我?
灵星儿赶忙道:“不是五官像,五官没什么像的。”
云倚风被她逗乐:“五官不像,那是哪里像?都有两个眼睛一张嘴?”
灵星儿仔细想了一会儿,泄气:“算了算了,三两句说不清,那我先回去了。”
云倚风笑着摇摇头,也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风雨门的弟子这回来西北,原是准备真刀真枪帮忙打仗的,万万没想到,最后还是做回了老本行,传谣传得风风火火。不过短短数日,附近的牧民们就都听说,最近出现了一座真正的仙国,里头住了许多漂亮高大的仙人,每月初二都会摆出流水一样的宴席,用最好的天宫美酒与烤肉款待客人。
李珺仍然坚持:“这个故事实在太俗。”
江凌飞道:“闭嘴。”
……
大军依旧在按照原计划前行,并未因此事而耽搁。毕竟这新仙国的故事,只是用来破除红鸦教的歪理邪说,阻止更多的牧民加入他们,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无妨。要想真正地摧毁夜狼巫族,还是得靠真刀真枪。
这天下午,灵星儿累得坐在地上:“载歌载舞可太难了。”风雨门出来的,谁会这个嘛?有没有那种仙国,每天不用唱歌跳舞,而是习武练剑的。
云倚风撑着脑袋,正遗憾呢,顾不上理这撒娇的小丫头。
李珺替他倒茶,虚伪安慰道:“不就是雷鸣琴忘带了吗?又不是什么大事。”
云倚风深深叹气。月露深夜,星辉草丘,长衫飘飘的白衣仙人除了杯中酒、美人膝,最不该缺的还有一把琴,于微醺时,散发广袖信手弹奏一曲。
李珺发自内心地说:“那谁能顶得住啊。”
云倚风一拍桌子:“对呀。”
“但没有琴也很好!”李珺迅速道,“下回,下回,七弟他们不都说了吗,若是这仙国当真有用,往后可以三不五时演上一场,有的是机会。”
云倚风啧道:“也是。”
灵星儿听得心情复杂,表情也很复杂。没喝酒时认认真真照着谱子弹奏一曲,都要人命了,还想喝醉了信手弹,怕是弹完之后,牧民会八百里夜骑赶去投奔凫徯。
没带琴,挺好的。
“时间差不多了吧?”云倚风回神,“吩咐下去,让大家可以准备了。”
连老天爷也在帮忙,这一晚月色明亮,照得天地一片银白清澈。
灵星儿穿上漂亮的红裙,端庄矜持地坐在湖边:“怎么样?”
“仙女下凡。”云倚风称赞,“可惜,清月没眼福。”
“我怕是不能嫁给师兄了。”提到这个话题,灵星儿闷闷道,“他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无趣乏味,心眼又小。”
“哦?”云倚风问,“哪里心眼小?说出来听听,我去替你报仇。”
“……”灵星儿双手捂住脸,“不说了,我好不容易假扮一次仙女,可要高兴些。”
云倚风笑道:“好好好,那我不问。”
两人正说着话,身旁就有人开始唱歌,嗓音嘹亮婉转,好听极了。
篝火熊熊燃烧着,上头架着滴油的烤肉,空气里泛起浓浓的美酒香。不断有人围上来,伴随着她的歌声跳舞欢笑,大家的手牵在一起,衣摆飞扬,影子倒映在洁白的帐篷上。
没人觉得自己在演戏,有酒有肉有歌,没有战争,天边泛着湿露。
这就是每个人都想要的乐土。
第86章
是神仙啊
在众人忙着布置“仙国”的这段时间里,
江凌飞也没闲着,
他带领那三十余名俘虏离开军营,奔波于周围数个部落之间,
冒充夜狼巫族麾下的“灵神弟子”,
继续去替凫徯拉信徒了。而且由于出手阔绰,
武功高强,装神弄鬼极为方便,
所以成效很是显著,
飞快就搞来数百人,走在路上时,
那叫一个浩浩荡荡。
自然了,
在这批新加入的牧民中,
有些也听过另一个“新仙国”的传闻,但并没怎么搞明白,所以只稀里糊涂跟这群人走着——就是心里头难免惧怕,觉得怎么灵神弟子看起来一个比一个面目狰狞。
这件事算李珺的功劳。夜狼巫族的鬼面人,
原只是戴着普通银色面具,
诡异是诡异了,
但还没到可怖的份上,所以平乐王便提议:“不如再搞得吓人一些吧,才更像鬼啊!”于是云倚风便弄来了易容用具,将这群俘虏装扮了个面目全非,即便大白天看到也会吓人一跳。
灵星儿担心地问:“可这模样,不会把牧民们吓跑吗?”
“不会。”云倚风道,
“凫徯那老骗子不都说了吗,人生而有重罪。那这些人恰是因为没有及时洗清原罪,才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糊弄起来更方便了。”
江凌飞双手抱拳,由衷道:“佩服!”
而此时此刻,在这初二的夜里,江门三少正戴着丑陋面具,带领牧民们一起在荒原中走着。
天边挂一轮弯月,虽只有浅浅细芽,却亮得出奇。云丝是鲜红色的,绕在蓝丝绒般的天幕上,风一吹就变换流转,似有仙人在牵扯一般。草叶上落满了露水,踩上去时,便会沾湿鞋靴,大漠九十月的天气,已经冷得堪称刺骨了,再多走一段路,那脚底的寒意便会蔓延到小腿,到后背……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再走也走不出暖和气,只能走出疲惫与倦意。
这支队伍,沉默极了,忐忑极了,也狼狈极了。有人开始后悔,却不敢说,只继续埋头苦走着。
偏偏此时还又吹起了风,刮在脸上时,连皮肉都要被看不见的冰针穿透。
“神使,我们歇一会吧。”终于有人受不了,壮着胆子高声请求。
若换做平时,这种人就会被鬼面人套上枷锁,当成被恶魔附体、试图扰乱灵神计划的邪秽,当众惩治。江凌飞停下脚步,转身冷冷地看着他。
对方战战兢兢地说:“实在……太累了。”
其余人虽没有说话,却都在心里支持着这唯一敢冒犯灵神的同伴,也希望能歇上一阵。毕竟他们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苦日子了,也就是在神使找上门时,才有机会吃一顿饱饭,体力哪里能比得过鬼面人与江凌飞,早就已经疲倦不堪。
江凌飞淡淡道:“走。”
队伍越发沉默了,双腿像是灌了铅。
而风却送来了远处的歌声与欢笑,与这死气沉沉的队伍形成鲜明对比。
“咦?是有人在唱歌吗。”
“是,是歌声。”
“这一片是荒丘,谁会在夜里唱歌?”
“好像有很多人。”
牧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害怕,又是新奇与好奇。
江凌飞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过去看看。”
……
“门——”红彤彤的篝火旁,灵星儿端着一盘糕点,原打算让云倚风尝尝的,可话还没说出口,就及时想起自己是要扮神仙眷侣,不好露馅,便将“门主”两个字又咽了回去,但盯着他看了半天,也实在叫不出“相公”,实在太可怕了!于是最后脆生生道:“仙君,您尝尝!”
云倚风笑道:“小姑娘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什么嘛。”灵星儿坐在他身边,将糕点送过来,小声道,“对了,我知道那位阿碧姐姐,到底哪里和门主像了。”
云倚风道:“嗯?”
灵星儿回答:“仙气像!”在不说话的时候、笑的时候、出神的时候……反正就是在某一个瞬间吧,两人都有一种与旁人不一样的飘飘忽忽,具体形容不好,这种文绉绉的事情,得让师兄来。
但想起师兄,灵星儿的脸又垮了,愤愤道:“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