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描基因……”
“确认。”
“扫描体征,是否与其病例记录吻合。”
“完毕,目标体征与病例记录吻合度98%,高度吻合,确认目标。”
“目标血液中‘夜皇后’浓度为56mg100mL……”
紧接着,又有十来个“圆盘”分别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融入窗户、门,乃至于竟还能穿墙而过,看不见的红外射线从圆盘中间发出,统一指向床上的人——如果这时候有谁透过红外探测器看一眼,就能看见伍尔夫身上结了一张繁复的大网,他像个无法挣脱的猎物一样被困在中间。
卧室的门自动打开了,一个陌生男子缓缓地走了进来,径直来到伍尔夫床边。
伍尔夫终于被那脚步声惊动,醒了过来,他的瞳孔好似对不准焦似的,浑浊的眼神显得十分茫然,躯壳里的灵魂似乎已经被什么吸走了,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伍尔夫元帅。”不速之客很有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深夜拜访,打扰了,本来要您的命并不困难,只要这些可爱的微型飞碟杀手就可以完成,但是我的主人认为这样太遗憾,她觉得您不该死于一个无名小卒之手,还想与您通话。”
伍尔夫的目光略微清明了一点,但面对深夜潜入的陌生人,他并未呼救,也没有其他惊慌失措的表现,不知是真镇定还是人已经傻了。
那男人清了清嗓子,再开口,却变成了轻柔的女声:“伍尔夫爷爷,我是静姝。”
伍尔夫的眼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这位不速之客,是一个五代鸦片携带者,在自由军团中,几乎是食物链的顶层。由他亲自来执行机器人都能干的暗杀任务,刺杀者给了伍尔夫极高的礼遇。
但顶层也是个芯片人,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件,都可以随时被他们的主人征用。林静姝此时就是利用这具身体和伍尔夫通话。
“父亲曾经在书房里挂过一张照片,是我祖父、您还有哈登博士的合影,后来那张照片不见了,我想应该是被您拿走了。但照片毕竟是死物,怎么比得上活生生在身边的人呢?”林静姝的声音从人高马大的男人嘴里传出来,显得分外诡异,“所以我这半年多,用‘夜皇后’,把他们重新送回到了您身边,您喜欢我的礼物吗?”
伍尔夫的目光动了动,缓缓地看向床角和窗外,那些四面八方围着他转的“圆盘”上清楚地扫描出了他的脑电波。
此时,伍尔夫眼睛里的世界,幻觉和真实是重叠在一起的,他看见林格尔靠在床角,分享了他一半的毯子,个人终端里的打开的书忘了关,还浮在膝盖上,那人睡颜沉静,窗外,哈登抱着膝盖坐在花园前,仰头望向澄澈的夜空——他们都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他也是。
那时他们在天使城要塞,革命者能有什么好日子吗?他们要随时防备着敌人无孔不入的人工智能,枕戈待旦,披着血与火,想给世界挣出一个未来。伍尔夫记不清他们有多少次几乎全军覆没,看着大批的前辈死去,自己仓皇逃窜,记不清有多少次觉得自己恐怕要死在那里……
可是现在想来,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居然就是在那朝不保夕的年代。
那时朋友是真朋友,感情是真感情,他眼里看得见日出,心里挂着寄托。
“看来您是喜欢的,我放心了。”林静姝愉快地说,“那么再会了,祝您睡个好觉,放心把未来交给我吧。”
她说完就不再吭声,这位携带“五代”芯片的不速之客就恢复了正常的肢体语言,有条不紊地给自己戴上手套,将一根针戳进了伍尔夫的脖子:“不会感觉到痛苦,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伍尔夫确实没有痛苦,新型致幻剂夜皇后麻痹了他的皮肤,针头进入的痛感可以忽略不计,他像个中毒已深的老疯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行刑台上,眼角舒展地弯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是吹起了一支断断续续的小调——
那小调太古老了,恐怕还是旧星历时代不知道哪个穷乡僻壤的民歌,没有人听得出来他在吹什么。
风将夜皇后的花香卷入室内,包裹住伍尔夫。
……口哨声停了。
休伯特伍尔夫元帅,死于一个夜皇后花开的深夜。
死于背叛与阴谋。
没有遗言,似乎在昭示着,他肉体已灭,却尚未离场——
林静恒他们的星舰刚刚通过补给站的边检,他正在往酒里加冰,就在这时,星舰突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高能粒子流撞上了星舰的防护罩,滑开的杯子被湛卢的机械手抓住,冰块掉到了地上,他心里一突:“怎么?”
“戒严了。”李弗兰和陆必行从上面下来。
李弗兰飞快地说:“突然收到的通知,后面的星舰已经不让进了,已经进来的被要求立刻降落在补给站。大家做好准备,我们马上对接轨道。”
“好歹没被挡在外面,”拜耳说,“第一星系的补给站环境很好的,多住几天也无所谓……”
他想得是挺美。
拜耳话还没说完,原本快要对接到轨道上的星舰突然猛地加速,往上冲去,加速明显超过了非武装星舰的极限,仿重力系统短暂地失灵,陆必行一把拽住滑出去的轮椅。
林静恒一抬手抓住湛卢的机械手,临时忘了自己是个“病弱的残疾人”:“驾驶员权限给我。”
驾驶员是白银一的老兵,二话不说让出了星舰的驾驶权,两人交接眨眼间完成,林静恒居然没有开惯了战斗机甲的那种忽上忽下的毛病,十分平稳地将星舰调整到补给站的轨道上,游刃有余地让过了一发高能粒子炮。
“怎么还有人对非武装星舰开炮?”
“漏过来的,”林静恒说,“补给站外面有一支武装,看番号应该属于……”
“第三星系中央军。”李弗兰接话说,白银一已经十分高效地收集到了消息,“第三星系中央军司令当年是统帅亲手下放的,非法集结,脱离值守,逼至第一星系,方才那一波高能粒子炮应该是示威。”
“胡闹。”林静恒皱起眉,朝着周围其他惊弓之鸟似的民用星舰发了信号,示意他们跟上自己,顺着补给站的轨道缓缓落下。
整个边境补给站气氛紧绷得仿佛一触即发,一排军用机甲在旁边蓄势待发,严阵以待的卫兵们在旁边整队,星舰收发站里应有的服务机器人全变成了安保机器人,连无障碍通道都没打开,陡峭的电梯足有几百米,一眼望不见头。
林静恒凉凉地扫了李弗兰一眼:“你让我坐轮椅。”
李弗兰不敢争辩是统帅手黑自己抽的,只好低了头。
林静恒不耐烦地一抬手:“湛卢,去联系补给站通讯中心,让他们……”
他话没说完,脚下突然一空,在拜耳和李弗兰快要升天的震惊中,陆必行直接把他从轮椅里抱了出来。
林静恒一口气差点噎在喉咙里。
“我们千里迢迢来第一星系,是为了‘治病’,不是来炸沃托的,”陆必行带着坏笑小声在他耳边说,“‘病人’先生,前方有检查,控制一下你的表情和想勒死我的手好吗?”
林静恒:“……”
“放松,闭眼,靠在我肩上,”陆必行得寸进尺,“唉,手赶紧缩回去,青筋都跳出来了,卧床十几年的虚弱病人哪来这么大脾气——哈登博士不是说你是个职业骗子吗,业务素质呢?”
拜耳用胳膊肘捅了李弗兰一下:“李兄,我会不会接到暗杀总长的命令?”
李弗兰装聋作哑,感觉白银一的未来前途暗淡,非礼勿视地跟了上去,一本正经的面孔堪比湛卢。
补给站的卫兵扫过几个人个人终端上的证件,目光在林静恒身上停了一下,林静恒的头发被他们接出来一段,凌乱地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好像没有知觉似的一动不动。
第一星系向来讲究人文关怀,卫兵十分有礼貌:“从第四星系来的?那可是远路,病人受得了吗?”
“第四星系的专家会诊过,没办法,只好推荐我们来沃托碰碰运气——这是推荐信。”李弗兰朝他苦笑了一下,因为该苦笑发自内心,所以显得非常真诚,看得卫兵都同情了起来。
“一般这种情况,我们都会优先安排通行,星系内也会有特殊通道,让您尽快到沃托就医,”卫兵有些为难地说,“但我们刚刚接到命令,通往沃托的民用航道需要暂时封闭。”
李弗兰和拜耳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时,补给站中央的立体屏幕上正在播放的音乐剧突然暂停,一条紧急新闻插播进来,所有茫然地被扣在补给站的人一同抬起头。
“……沃托消息,今天凌晨,沃托标准时一点十五分,位于半山区的伍尔夫元帅府突然停电,三套备用能源同时故障,安保系统停摆,疑似人为破坏,目前……”主持人的声音中断了一下,足足十秒钟没吭声,随后调门陡然高了上去,“什么?你确定吗!”
沃托的中央大陆大部分区域此时都是夜里,警报声、人声、乱飞的机器人织就了无比嘈杂的背景音。
陆必行的手紧了紧。
“……诸位,我们方才得到军委发言人准确消息,伍尔夫元帅今天凌晨在家遇刺身亡……”
林静恒耳畔“嗡”一声。
三大海盗军团入侵联盟时,半退休的伍尔夫元帅站出来力挽狂澜,周旋了二十多年,重新夺回沃托,在民众心里,他几乎已经成了联盟的守护神。
守护神怎么会死?
紧接着,被联盟中央按下了数日的“杜克将军遇刺”的消息一同放了出来,聚拢在第一星系边缘,准备为杜克之死向联盟讨个说法的中央军们蒙了。
王艾伦连夜召开新闻发布会,整个人面色憔悴,勉强站在镜头前,话不成音。
消息像爆炸一样传播出去,新闻发布会现场人山人海,安检仪安静如鸡,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些同样焦虑和茫然的面孔下,有超过五成的人已经植入了鸦片芯片,正同步收听者来自上级的命令。
第158章
早在旧星历时代,
第一星系就是世界的经济政治中心,
累世的繁华,历次战争都幸运地以和平交接告终,
近代以来,
这里遭受过的最大洗劫,
就是海盗光荣军团炸毁了几个军事要塞,并砸烂了联盟议会大厅后面的碑林。
与之相比,
第八星系内战结束不到十年,
反复在废墟里重建,连总长家都只有个打印的破房子,
统共一个巴掌大的小院,
要是有兴致,
园丁机器人也不需要,主人自己卷起袖子就能打理清楚。星系核心的银河城指挥中心还是在反乌会基地上扩建的,连寒酸也不配,堪称是个大号的难民营。
“难民营营长”——乡巴佬陆必行先生,
在边陲的民用补给站长了一回见识,
被迫和其他旅客一起,
暂时逗留在补给站里,因为他们一行人中有“重病人”,补给站虽然不能放行,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还是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套间和医疗急救设备。
此时,“重病人”正一言不发地听沃托官方关于伍尔夫遇刺的发言,
“贴身照顾病号”的那位则占了病床,在超级人工智能湛卢的协助下,把急救设备给大卸八块了。
“当年联盟中央撤到天使城要塞,我和托马斯参与过伍尔夫临时府邸的安保系统构架,”
泊松杨在玫瑰之心里待命,正在和林静恒通话,“临时府邸的安保等级已经非常高,相当于一个缩小的军事要塞,沃托的元帅府只有更严。我看这个发言人的话也就能骗骗外行,‘安保系统遭到人为破坏,凶手从靠山一侧潜入’——他倒是破坏一个试试看。”
李弗兰问:“统帅,伍尔夫有没有可能假死?”
林静恒双手背在身后:“假死的理由是什么?”
“您想,杜克遇刺,联盟把消息压了十多天,伍尔夫深夜遇刺,第二天就开发布会,两个消息这时候一起放出来,联盟中央和各地中央军之间,本来被杜克之死激化的矛盾突然就成了次要矛盾,莫须有的海盗又成了同仇敌忾的目标。”
林静恒神色淡淡地问:“缓和了,然后呢?伍尔夫一大把年纪,再玩一把‘死而复活’,他把联盟中央的公信力往哪放?他跟我不一样,我当年是声名狼藉,干出什么事都不可能再狼藉了,伍尔夫在联盟的地位太崇高了,神坛上去容易下来难,他干不出这种闹着玩一样的事——但他要是不活,联盟和中央的矛盾是没了,联系和控制力也没了,伍尔夫一死,现在的联盟中央,谁压得住那些在各星系打了大半辈子仗的中央军?”
“也许不是缓和矛盾那么简单,”李弗兰反应很快,立刻接话说,“也许杜克也是伍尔夫授意暗杀的,他先借杜克之死,把中央军们引来,再假死放个烟雾弹,趁各星系中央军统帅们放松警惕的时候,来个出其不意的瓮中捉鳖,直接武装控制,强行收回各星系的军事自治权。”
“计划说得通,但我还是不太同意。”正在拆卸急救舱的陆必行头也不抬地插话说,“还是那个理由,如果杜克是伍尔夫杀的,他为什么要用反乌会的名头,而不是自由军团的?另外,这时候狙击中央军也并不明智,海盗还在,敌人还在,就算伍尔夫有本事杀光中央军的所有统帅,这么做也只会让留守的各地中央军乱起来,而不是把中央军收入囊中。这不是给海盗制造机会吗?好的政治家最基本的素质就是瞄准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和稀泥,伍尔夫不可能这么糊涂。”
“泊松刚才说,元帅府的安保像军事要塞一样严密,外界入侵可能性非常低。其实当年白银要塞也是一样……当年不可能被攻破的防御系统从内部崩塌,现在不可能被入侵的安保系统从内部关闭,当年伍尔夫引狼入室,现在轮到他自己被引狼入室——你们不觉得这桩刺杀完全就是在影射么?”林静恒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烟,“据我这么多年的了解,伍尔夫可没有这种勇于自嘲的幽默精神。”
李弗兰,拜耳和陆必行异口同声说:“别点。”
拜耳小心翼翼地指了一下门口的十字标志:“这是病房规格,老大,空气质量监测很严的。”
“你抽到的是‘喘气都是负担的病人’,统帅,内心再抗拒也不行,谁让你自己抽到了呢?病得真诚一点,不要那么敷衍。”难民营营长生活匮乏,大有要指望这事娱乐一辈子的意思,陆必行义正言辞地说,“再说那是我兜里的,赶紧还给我,光天化日的,怎么还在人家身上乱摸呢?”
林静恒:“……”
妈的。
李弗兰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连忙端庄严肃地拍马屁道:“统帅说得对——那么……元帅府的内鬼,伍尔夫被控制的传言,被栽赃的反乌会,两次刺杀把中央军聚集在一起——我们现在是不是有整件事的轮廓了?”
拜耳立刻机灵地接话:“自由军团勾结了伍尔夫身边的人!”
林静恒蓦地转身:“工程师001,你这个临时客串的技术支持还行不行了?”
话音刚落,陆必行的个人终端里就飞出了几十个身份信息——补给站中有卫兵,隶属于联盟军,在这补给站里,通讯、网络、交通工具、使用的各种设备等等……都是军用和民用分开的,只有昂贵的急救舱是共用的。
急救医疗舱为了保证隐私,会定期自动清除以前病人的基本信息,但存在过的东西,终归会有痕迹,陆必行循着这些痕迹,把被删掉的信息修复了。指纹、虹膜、基因、编号等全套信息一应俱全,稍微做点手脚,就能复制出一份能以假乱真的身份证件。
“好久没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了,有点手生,”陆必行说,“认领新的身份信息,大家先各自回去休息,补给站三个小时后昼夜替换,我们午夜出发。”
总长发话,早就在这屋待不下去的李弗兰和拜耳等人如蒙大赦,恨不能脚下生出空间场,瞬移出去,泊松杨也二话不说切断了通讯。陆必行把他方才拆出来的破烂囫囵兜起,往床底下一塞,拍了拍床头:“病人该休息了,我来照顾你。”
林静恒冷笑一声,把陆必行整个人薅起来扔到床里,别着他一只手扣在背后,压在蓬松的枕头里:“你打算拿什么照顾我,嗯?”
陆必行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啊,别人跟你正经表白的时候,你总也反应不过来,别人随口一句无心的话,你总能往儿童不宜的方向联想。改天有空我要匿名写一本书,题目叫‘拥有一个闷骚是什么感受’。”
林静恒莫名其妙地问:“你哪句是正经表白?”
“我说我来照顾你,”陆必行翻过身来,抬起一根手指按住林静恒的嘴唇,好像想在上面按出一点血色来,浓郁的绿色眼睛盯着他,甜言蜜语张嘴就来,一点磕绊也不打,“意思是我想每天喊你起床,把你亲吻醒,帮你穿好衣服,抱着你到处散步,把顺口的食物喂到你嘴边,一天到晚围着你转,替你做很多琐事。”
林静恒:“……你连自己被子都不叠,说这话都不觉得害臊吗?”
陆必行:“……”
林静恒笑了起来,伸手揉乱了他定过型的头发。
陆必行却总觉得他那笑容里也带着忧色:“担心你妹妹吗?”
林静恒沉默了两秒,放开他躺在旁边:“没有,兵来将挡。”
陆必行偏头:“喂,不是说好了我们之间要‘跳过窃听器和哈登博士’吗?”
这一次,林静恒沉默了更久,床铺柔软得像是要把人陷进来,腻腻歪歪地纠缠着他的四肢,让人提不起力气,感觉连精神也一起沉了下去。空间站还是白天,依然有光,林静恒不堪其扰似的抬起胳膊,挡住眼睛。
“那天第一道传回第八星系的消息……就是后来被边境守卫军否认的那一条,”林静恒轻轻地说,“他说了一句‘伍尔夫元帅被他们控制了’。”
陆必行耐心地“嗯”了一声。
“我不确定,”林静恒低声说,“但是他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洛德。”
“你的前任亲卫长?”
“我上学的时候,洛德的母亲是乌兰学院指挥作战系的主任,是我的老师之一,后来升任乌兰学院的校长,父亲是白塔医药健康部的负责人,在军委和管委会之间左右逢源,”林静恒轻轻地说,“算得上家世显赫,但家教不错,在白银要塞的时候从来不张扬,别人问起,也只说父亲从医母亲从教,跟上下级关系都处得很好……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他来报道前,他母亲就特意联系过我,委婉地对我说,她这个儿子性格温和,不免优柔寡断,希望白银要塞的从军生涯能磨练他,将来能回军委秘书处做一名文职军官。”
在白银要塞收发几年邮件,即使一场仗也没打过,顶着林静恒亲卫长的名头,也能镀上一层荣耀的军功,将来前途无量。
“这样的父母,也会希望子女能过平安稳妥的一生,更不用说大多数的平民百姓了。为什么总有人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世界之上?”林静恒声音很低,好像随时会断,“……我当年太专注于跟那些人斗来斗去,我甚至觉得,把她放在管委会那边是对她的保护。是我把她推到这一步的。”
陆必行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安慰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因为“是谁的错”这个破问题一点也不重要,亲人也好,爱人也好,彼此折磨的时候,罪责和后果总是要由最亲近的人来承担,不管是谁的错。
如果可以,林静恒甚至想重来一次,回到童年,从那高高的轨道上跳下来,拉住那女孩的手,摔断腿也不怕。他们可以谁也不要,一起相依为命地长大,在她长大以后,把每个追求她的混小子都叫出来揍一顿。
那么也许他会失去陆信,失去他这一生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但也许陆信就不会死,身边这个人也不会流落第八星系,受那么多苦,承担那么多的责任。那样的陆必行大概会长成一个像洛德一样温和又没有棱角的小少爷,在毕业那天,被陆信走后门送到他手下,让他一边嫌弃,一边给安排一个好差事……
陆必行的手一直搭在他身上,体温渐渐透过衣服,传到林静恒身上,像是在掌心上给他撑开了一个能小憩片刻的角落,任凭他在这里软弱又伤心地胡思乱想一通。
然后在几个小时后重新穿上盔甲,迎头走向不得不面对的风霜与命运。
白银一和白银十配合默契,一行人用补给站卫兵的假身份,很快取得了补给站的平面图。
陆必行通过身份验证,摸进了巡逻值班表里,飞快地浏览了一遍,笑了:“静恒,换个马甲,你挑的这位今天晚上在值。”
林静恒早习惯了这种事,事先准备了七八个备用身份,毫无脾气地在个人终端上换了个假身份。
“先混进巡逻队。”陆必行说,“我还没拆过第一星系的军用机甲呢。”
他们在边境补给站搞小动作的时候,王艾伦在媒体面前轮番作秀了一整天,哭得手都在颤抖,眼皮往下垂了三层,他屏退手下人,快步走进洗手间,往自己脸上破了一捧凉水,在镜子前站了两秒,继而神经质一样地笑了起来。
他的个人终端里传来女人的声音:“秘书长,如释重负了吧,下一步?”
王艾伦狠狠地一咬牙:“下一步。”
“那么就到了您要装可怜的环节了,”林静姝说,“越惨越好,要让那些中央军统领们相信,伍尔夫一死,您在联盟中央就失去了话语权,成了个被人打压的可怜虫。他们不是都看不起您吗?会相信的。”
三天后,联盟中央军委饱含悲愤,承诺“不惜一切代价调查真相,一定要让凶手付出代价”,紧接着宣布,联盟即将要为伍尔夫元帅举行公开葬礼,第一星系边境的中央军统帅们都收到了通知。
葬礼将在两周之后举行,犹疑不定的中央军统帅们一开始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但很快,联盟中央开始动荡,先是以“调查伍尔夫元帅死因”的名义,连同王艾伦在内,一干与伍尔夫生前有密切关系的人员全部被停职,军委先前没有签发完成的命令全部被扣留。
随即,沃托日报隐约嗅到了一点风声,遮遮掩掩地发表了一篇讨论历代“军国主义”的文章,结尾半阴不阳地说:“战争已经结束,一切亟待重建,反观现在的联盟,军费支出占的财政比例是否过高?军方是否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仍然控制议会?”
伍尔夫一死,各路妖魔鬼怪好像都出来亮相了,以王艾伦为首的军方代表顿时在议会中顿时没有了根,政局动荡得让外星系来的中央军统领们看得云里雾里。
伍尔夫遇刺后第六天,“按捺不住”的王艾伦偷偷乘坐一艘非法的私人机甲,去第一星系边缘会见中央军的统领们,像是要寻找新的“靠山”。
而与此同时,一架小机甲摒弃了星际航道图,轻车熟路地从危险的行星引力区穿过,绕开第一星系的关卡,靠近了沃托。
“首都星。”陆必行在精神网里远远窥见,感慨了一声,“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了。”
正在被整个联盟仇视的反乌会大先知哈瑞斯——也就是霍普,悄无声息地坐着一架不起眼的民用商船,往天使城要塞的方向行进。
“永无岛”上的林静姝靠在一架秋千上,翻着个人终端里古老的童话《彼得潘》,正好看到忧郁的海盗头子威胁小女孩温迪来当他妈的那段,笑得惊飞了一只小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