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必行缓缓地说:“而我们并不能判断,究竟是联盟中央拒绝谈话,还是第一星系所谓的‘边境守军’拦截了消息。”
陆必行从最高行政长官的角度看,认为联盟中央拒绝和第八星系对话——特别是私下对话,并不太合常理。毕竟第八星系从体量上来说,与庞大的联盟没什么可比性,而联盟当前最紧迫的问题也不是他们。
那么三百零六号令就真的很耐人寻味了。
目前他们听到的消息,大多是杜克的一面之词,杜克和第八星系的交往很积极,虽然他看起来热情开朗,对陆信充满感情,但……安克鲁还在陆信石像前红过眼圈呢。
“去吧,”陆必行对湛卢说,“顺便告诉他,明早我会针对这件事召集会议,到时候请统帅准时出席。”
湛卢正要穿墙而过,陆必行又叫住他:“哎,等等……”
“……他睡前要喝杯水,别给他倒凉的。”
第一星系。
一艘星际游船从沃托而来,落在第一星系边缘的补给站上,游船停下来补给,乘客们就鱼贯而出,走向补给站的餐厅。
女人在餐厅里左顾右盼片刻,最后选择了一个小包间,包间里已经有人了,她弯下腰,同对方交谈了两句,像是要拼桌,随后坐了进去,顺手拉上了座位旁边的小挡板。
“这是伍尔夫元帅采访视频,”女人四下张望了一眼,将两个人的个人终端对在一起,一秒后就传输完毕,“第一手资料,我采访的时候偷拍的,未经剪辑。”
她对面的男人问:“你确定是本人吗?确定他神志清醒吗?确定整个过程中没有人受到威胁吗?”
“至少我拜访元帅府的时候没看出什么异状。”
这女人正是那位采访伍尔夫的女记者。
沃托日报一直是联盟中央的忠实喉舌,战前,联盟中央里管委会说了算,他们就替管委会站街,现在,联盟中央里有武装的是老大,他们又变成了军方的宣传兵。
作为沃托日报的台柱之一,女记者顺理成章地拿到了伍尔夫的独家采访权,针对争议很大的三百零六号令做了一份精彩的问卷。采访视频里,伍尔夫元帅口齿清晰,面色如常,一公布,就平息了“伍尔夫已经变成傀儡”的谣言。
于是人们的注意力被自然而然地引向了三百零六号令本身。
“三百零六号令明显针对第八星系,军委这道命令现在带来了很多猜测,有人说,第八星系独立给各星系中央军开了个很不好的头,如果联盟中央竟然默许他们存在,以后这个也要独立,那个也要独立,恐怕会不好收场。也有人说,八星系的跃迁点通路已经中断十几年,八星系的问题现在不是燃眉之急,‘三零六’表面是针对玫瑰之心,其实是联盟剑指中央军,这是联盟中央和在战争中壮大的中央军们又一次博弈,伍尔夫元帅想回收军权,以儆效尤。”
“没什么依据,”男人说,“虽说是‘鸟尽弓藏’,可是现在鸟尽了吗?自由军团虎视眈眈,毒品犯罪层出不穷,伍尔夫怎么会现在把好不容易凝聚的中央军往外扔?”
女记者迟疑了一下:“还有个谣言,他们说伍尔夫是逼不得已,因为第八星系已经完全征服了天然虫洞,第八星系这些年在域外建立了庞大的军事帝国,正在野心昭昭地磨刀向联盟。”
男人一皱眉。
“但是这个说法刚一冒头,就立刻被舆论口诛笔伐。”
“唔,为什么?”
“白银十卫,你忘了吗?”女记者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我们当初被人算计误导,主力几乎都折在了林静恒手里,要不是哈瑞斯先知,组织差点就此……那些反复无常的货色因为这个,把林静恒捧得很高……天知道他们之前还觉得他是阴谋颠覆联盟的罪魁祸首。还有,联盟最乱的那些年,自由军团用武力强行推行鸦片芯片,据说联盟顾不到的地方都是白银十卫在救场,他们虽然不听联盟号令,但也是抵抗鸦片的中坚力量。第八星系宣布独立那天,白银十卫高调出现,直接跟着林静恒回了第八星系,他们那个不知道哪来的总长又狡猾的把陆信竖在家门口,是个天然的情怀护盾。第八星系是不是真的对联盟虎视眈眈,我不知道,但是不少受过恩惠又容易被煽动的蠢货们不信。”
男人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个重要消息,他们说,女娲计划很可能已经在第八星系取得了成功,他们已经弄出了一支真正的超级武装,”女记者说,“那个第八星系的总长是谁的儿子,我们不知道,但他免疫彩虹病毒。”
“消息来自哪里?”
“军委一位高层身边的人是我朋友,无意中听到的,”女记者说,“他们在议论这件事,消息来源不明,你回去告诉哈瑞斯先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先知自然会判断。”
两人匆忙交换完信息,餐桌上跳出提示信息,显示已经准备好的星际游船编号,请旅客们登船。
“我走了,”男人深深地看了同伴一眼,“为了生命和自然。”
“生命和自然。”
男人快步离开餐厅,没注意到一个貌不惊人的矮个子从相邻的包间站起来,悄悄地跟上了他。
沃托。
王艾伦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朝虚无缥缈的地方一举杯:“那个女的已经把信息捎给哈瑞斯了。陆必行免疫彩虹病毒的事,我们还是从哈瑞斯那里抠来的消息,他一听就懂。哈瑞斯那个人就怕打仗,又向来偏向第八星系,一定会想方设法和第八星系取得联系,我到时候稍微配合他一下就好。只有一点,你确定第八星系会斩断联系,封闭虫洞区吗?万一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想先下手为强怎么办?”
林静姝的虚影浮在他的手腕旁边,巴掌大的一个立体人像,乍一看,简直就像一尊精美的艺术品。
“不会的,白银十卫做不出把炮口转向联盟的事,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林静恒那个不合时宜的傻瓜。”她淡淡地说,“再者有安克鲁这个‘珠玉’在前,他们还敢信任中央军么?一边是联盟中央的敌意,一边是中央军的‘虚与委蛇’,而区区十几年,也不够改变一代人的意识形态,第八星系有大批联盟移民,他们总长但凡长了脑子,就知道该怎么避免搅进联盟这摊烂事里。”
“借你吉言,”王艾伦说,“最好他们这些没用的技术能发达一些,彻底炸塌了虫洞区。没有第八星系这个变数捣乱,相信我们的未来会顺利很多——干杯。”
银河城,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
陆必行蜷在书房角落的小榻上,睡不着,小榻地方不够,他的腿不能伸直,一伸开就出去了。说来也是奇怪,林静恒没回来的时候,他天天睡书房,从来也没在乎过四肢悬空没法翻身的问题——反正一般他需要翻身的时候,也就差不多该起来了,才搬回卧室半年多,毛病倒多了起来。
星光铺了一层,斜斜地打进屋里,时钟已经指向了后半夜。这一晚上度日如年,他就像个毒瘾犯了没药可解的人,大概是只能挨到第二天晨会才能喘口气了。
陆必行躺下又起来,来回折腾了四五次,确定自己是失眠了,忍不住打开了个人终端,翻开了一个相册。
一个跟真人一样大的立体虚影浮了起来,林静恒侧着身,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手掌放松地垂在一边,被子只搭在腰间——是某天陆必行半夜睡不着偷拍的。
陆必行看着个人终端里的影像,伸出一只手,影像里也有一只手进入画面,和他本人的手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去摸林静恒摊开的手心,掌心是体温最外露的地方之一,藏在薄茧下,触碰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缱绻意味。影像里的林静恒突然把五指一合,一把捉住了半夜三更的骚扰贼,揪着他的手往怀里一带,低头啄了一下,眼睛也不睁,含混地说:“老实点。”
陆必行臂弯里搭着他那件砸过来的外衣,怀里抱着这个偷拍的虚影,嘴角往上一提,很快又笑不出了,他闭上眼睛,将那件外衣凑在鼻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明天晨会该和他说什么?”
联盟、第八星系、三百零六号增兵令、立场成谜的中央军……
个人终端里的相册根据默认设定,翻到了最后一张,然后从头开始。
陆必行没管,任它自动播放,看见小小的男孩低着头进屋,五官依稀是现在的模子,只是气质更阴郁、更封闭一些,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动物,没精打采地推开房门,接着一声轻响,男孩吓了一跳,在门口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屋里飘出了一个一人多高的仿真机甲,外观像个大鸭蛋,“鸭蛋”上还被人画了卡通五官,碧绿的仿真精神网铺开,流光溢彩地洒了男孩一身,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惊喜!生日快乐!”
男孩一点一点长大,渐渐抽条出少年的模样,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书,好像漫不经心地对镜头外的人说:“对了,乌兰学院让我下月初去报道……你干嘛?你们大人都这么不冷静吗……没有啊,看见招生简章顺手填了张表,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还得广而告之吗?后来不是就忘了么……让我去我就去呗,随便混个军衔,反正还发工资……”
少年穿着乌兰学院的制服,一脸不耐烦:“不要你送,丢不丢人?”
少年把和奖学金一起发下来的奖章夹在指尖,往上一弹,“叮”一声轻响,它翻上了天,少年林静恒露出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伸手在嘴前一摸,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动作。
陆必行下意识地跟着微笑起来。
随后,伴随着少年成长的影像记录突然中断了一段时间,再下一张照片,日期记录就已经是两三年后了,少年人脱胎换骨似的成长,长高了半头,单薄的肩膀宽阔起来,学生制服换成了军装,出现在乌兰学院的毕业典礼上,作为荣誉毕业生直接授衔,脸上看不出喜怒,在抬手敬礼的时候,灰色的眼睛轻轻一眯,透出了一点森冷的意味。
他腥风血雨,步步高升,毁誉参半地高调入主白银要塞……
陆必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是睡前看多了这些影像,半睡半醒间,他乱梦一团一团的做,一会是那少年明亮的笑容,一会是他成年后凝着霜的灰眼睛,一会跟着他在孤独的星际里巡逻,一会又跟着他回到乌兰学院那个毕业典礼上,陆必行在身后拼命地追着他,喊他的名字,气都快跑断了,才搭住那年轻军官的肩膀。
梦里的林静恒转过头来,紧紧地捏着他的手腕,那神色那么似曾相识,对他说:“我只有你了。”
陆必行的腿从小榻上掉了下来,直接杵到了地板,他惊醒过来,一直抓在手里的外衣也滚落在地。
个人终端上的时钟显示,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不到半小时,银河城的天空已经看到了鱼肚白。
陆必行在小榻上呆坐了两秒,突然梦游似的翻了起来,拖着一条被自己压麻的腿,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跑上了阁楼。
落锁的阁楼拒绝了他,但是普通的家用小门锁其实很容易破开,随便来一个信息学院的学生都能在五分钟之内黑进去撬开,工程师001却好像忘了带脑子,想也不想地用蛮力踹开了阁楼的门。
电子管家有气无力:“陆校长,这也是暴力行……”
林静恒正叼着根烟坐在阁楼窗台上,隔着一屋子旧物,愕然地回过头来。
小门“呲啦”一声,电子锁短路报废,门板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下一刻,他被人从窗台上拽了下来。
第151章
林静恒本来不至于被他一把拉下去,
但不知为什么,
陆必行闯进来的时候,他好像很慌忙地把什么东西塞到了一边,
并因此失去平衡,
直接砸在了陆必行身上。
陆必行生受了这一下,
因为拖着条腿,所以一个趔趄差点跪下,
却依然不依不饶地攥住林静恒,
同时,目光越过他的肩头,
看清了他方才慌慌张张藏起来的东西——是那枚水晶球。
陆必行一呆,
只觉得面熟,
一时几乎想不起来它是从何而来。
好半晌,冬眠的记忆才缓缓地复苏,他回忆起来,原来那还是第八星系这草台班子政府刚刚组建时的事——
那时候,
爱德华总长还在,
他们一起巡游第八星系,
老总长负责殚精竭虑、愁眉不展,他负责拎包探路、公费旅游。
因为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他满心盲目的乐观,高高兴兴地带着四个学生跟在总长后面捡石头,从各地采集了每一颗行星上特有的元素,雕成他想象中第八星系的万家灯火,
又用水晶滴胶做成了一片星空,满心欢喜地摇晃着大尾巴,想拿去讨好他那格外不容易被讨好的心上人。
……后来他把它和林静恒的旧物一起,锁进了阁楼这方小小的禁地里,水晶球里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很多已经失去了旧日光彩,连“星光”都显得暗淡起来。
那个完全看不懂风花雪月,只会发愁地感慨“什么时候第八星系真能像你这模型一样就好了”的老总长没了,将殚精竭虑、愁眉不展的担子压给了他。
恍如隔世。
林静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有点懵,这会才回过神来,刚才下巴正好磕在陆必行肩膀上,差点咬破了舌头,一把推开他,怒道:“干什么,做梦的时候被疯狗咬了吗?”
“对不起……”陆必行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林静恒听见这仨字就莫名火气旺盛,眼神倏地冷了下来,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就听陆必行呓语似的接着说:“我预约的会议时间还有不到三个小时,本来想等到时候就能见你、跟你说话,可是……对不起,我能坚持到现在,实在已经是极限了,一分钟也等不下去。”
林静恒一宿没睡,身心俱疲,凌晨时分,又正是大脑缺氧的时候,被他堵了一嘴,忽然忘了词。
陆必行的腿这会从没什么知觉的“全麻”,变成了那种针扎似的麻法,他“嘶”了一声,表情有点扭曲,然而这位瘸腿的总长依然身残志坚,看来是不想就地趴下,抓着林静恒的胳膊肘,他试探性地单腿往前蹦了一步。
林静恒:“……”
趁着林静恒没想好要不要把他甩出去,陆必行张开双臂,把怀抱敞开到无法再敞,又往前蹭了一点,然后搂住了林静恒的肩,将自己不着力地挂在了他身上,一口沉甸甸的气呼出来,他整个人差点塌下去。
陆必行茫然地想:“我刚才在无事忙些什么鬼东西?为什么早不上来?”
“陆校长,恕我直言,您的症状显示出了一定的成瘾性,您确定没有摄入什么非法药物吗?”门口响起湛卢的声音,家用维修机器人“吭哧吭哧”地爬上楼,正围着阵亡的门板“哔哔”地团团转。
“我不知道,”陆必行喃喃地说,“统帅是合法的吗?”
他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但两句话连在一起听,莫名有了点说不出的暧昧意味,林静恒气还没消,就“被口头摄入”地调戏了一回,皮下的火跳到了皮上,把他耳根都烧热了。
“放屁。”他说,然后转向湛卢,“我解除屏蔽了吗,谁让你上来的?”
湛卢——作为一个永远分不清主人什么时候在说人话、什么时候在胡言乱语的人工智能,连机械手都弯成了问号,莫名其妙地说:“先生,是您让我早晨上来,帮您梳理玫瑰之心外的布兵变动的。”
“……”林静恒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出,不过鉴于他不讲理惯了,这会也并不因自己反复无常而脸红,“出去。”
湛卢只好指挥起小机器人,把门板扛走了。
“开放性”的小阁楼被穿堂而过的风打了个对穿,也彻底吹灭了林静恒心里乱麻一般的怒火,他略微往后一靠,靠在了一台以前用过的重力训练仪上,仪器没开,他已经先一步觉出了头重脚轻。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想找个地方冷静地坐下来——但环顾一圈,他发现除了窗台,阁楼这块“风水宝地”里根本没地方坐。
“你就不能收拾一下吗?”他有点疲惫地说,“什么都往里塞,这都成杂物间了。”
陆必行的嘴唇动了动。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你就说。”
“这不是杂物间,”陆必行说,“这是我的……我的……”
陆必行的腿麻劲过去了,只好自己站直了。
林静恒的神魂也在缓缓归位,他忽然发现,只要一松手,陆必行的肩膀和手掌一线就会呈现出一种十分紧绷的状态,那种枕戈待旦式的、时刻计算着什么的紧绷感,让他一时觉得十分熟悉――就像照镜子一样。
两个人相对无言片刻,林静恒很艰难地试着放松了肩头,这并不容易,当紧绷成为常态的时候,放松就是一个相对的非自然状态,是要消耗注意力的。
“……这是我的心。”陆必行踟蹰良久,终于说完了自己这半句话,“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把它锁上,假装看不见。看不见你,我就可以不再做一个软弱的人。”
林静恒低声问:“是谁说你软弱的?”
“如果当年的我能像现在一样,有左右局势的能力,”陆必行没回答,“图兰不会擅自放倒我。”
林静恒目光一闪:“图兰放倒你,是我默许的。”
“我知道,因为我当时,并不能……并不能帮你做什么,我不可能开着一架小机甲,为你凭空变出一支军队,拦住反乌会的炮火,我也没有什么锦囊妙计,我甚至……在那种情况下,我连周六带来的那个豁口都来不及堵上……我只是想出去找你,只是为了自己心安。如果我是图兰,我也会这么做。”
“如果我现在能再强大一点,能随心所欲地左右联盟的局势,让四方忌惮,我就可以对你说,不管你……还有白银十卫是怎么想的、怎么决定的,我都能支持你们。”陆必行看着他,有可能是因为终于把话说了出来,也有可能是当一个人看另一人的目光太过专注时,就很容易下意识地模仿对方的动作,不知不觉中,陆必行也轻轻地松开了始终半握着拳,“我不能。”
林静恒本想脱口说:“谁用你操那么多心,我自己不会做决定吗?”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
因为陆必行不是那个只会天马行空地提建议,再被会议室里的“长辈”们一人一脚踢回去的小青年了。
即使是当年的爱德华总长,能撑起第八星系政府这个草台班子一样的政府,也是倚仗了林静恒和他的白银九,林静恒当年在第八星系,就和在白银要塞时一样说一不二。然而这一任的第八星系政府不同,同样被赶鸭子上架的图兰和白银九没有他当年的绝对控制力,这些在失落中迷茫的人们只能自我磨合,经过漫长的破茧,成就了一个新的领袖。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我知道。”
“可是就算这样,我居然还是很想妄图占有你,我是不是太贪婪了?”陆必行说,“我想要你,想要留下白银十卫,但我也想要刚从内战中回过一口气来的第八星系能继续平稳地过些年好日子,不想让我那些好不容易挣出一片天地的人们,再被我们不再相信的联盟掣肘。如果因此会和联盟冲突,静恒,你会为难吗?”
这一次,林静恒没有隐瞒,坦白说:“会。”
乌兰学院是他灵魂的基石,正如第八星系是陆必行的。
这是多少次磨难、多少憎恨都难以磨灭的。
不管他说多少遍自己已经不再是白银要塞的林上将。
“我每天睡不着的时候,都在想,这个世界给我最大的恩赐,就是把你还给我。”陆必行说,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心口上削下来的,“我想不出怎么拜谢这种恩赐,也想不出自己怎么做才能配得上,我有时候做噩梦,梦见他们说我不够好,要把你重新带走……可我想不出怎么才能让你不为难,怎么才能让你高兴一点。”
“‘他们说’,‘他们’是谁?”林静恒语气颇为平静地反问,不等陆必行回答,他伸手做了个打断的手势,“你给我听好了,不是这个王八蛋世界把我什么‘还给你’,是我自己回来找你。我活了这么多年,所谓‘命运’就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是我自己拆开太空监狱,从地底下挣出来,爬也要爬回来见你,记住了吗?哪来的‘恩赐’,你想他妈什么呢!我都没委屈,你替谁委屈,哪学来的一口要饭的腔调?”
第152章
陆必行愣愣地看着他,
竟然还用这眨眼的功夫走了个神。
林静恒气急败坏的样子让他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
他头天晚上才在立体相册里看到过各种各样的臭脸。
林静恒对待敌人,态度比较千变万化,
会依照他扮演的角色随时调整;对待外人,
则是那种典型的“沃托式”高冷,
唯恐别人不知道他难以亲近;对普通熟人态度最“好”,因为惯常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显得话不多,
而且情绪稳定;对待自己人,他就比较暴露恶劣本性了。陆必行数过,
湛卢的立体相册里,
有两百八十九段关于林静恒的小视频,
大多是采访或者巡逻日记,其中,五十六段视频中,他和拍摄者有交流,
看得出关系很亲密,
十二岁以上的视频中,
无一例外,全是不耐烦地臭着脸。
然而陌生的是,这大半年来,林静恒几乎没朝他发过脾气,没说过重话,连口头禅似的日常挖苦都很克制,
粗口更是几乎绝迹——好像林静姝的太空监狱是个文明礼仪培训班,把刺头关进去都磨得文明了起来。如果把林静恒团成一团、再使劲拧一拧,大概能勉强拧出一盎司的耐心,一滴不剩,全给了他。
“我们现在不提前讨论今早的会议内容,”林静恒的声音低了些,“你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难受的事,宁可跟哈登那个老糊涂说,也不肯跟我说吗?”
陆必行伸手插进自己的发丝里,把头发往后一拢,手指穿过冰凉的头发丝,他方才跳得快要脱离胸口的心脏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在自己家里偷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