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听白把车停稳在院子里,
摁指纹开了大门,捻着手脚上?二楼。一切都畅通无?阻。只有卧室的门把手怎么都摁不下去。
像是?早料到他会有夜半翻墙这出一样。于祗提前反锁了门。
江听白想照着这扇门来一脚,又怕吵醒她本就衰弱的睡眠。忍了再忍,
从客房里抽了床毯子,窝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囫囵躺下。
于祗第二天醒来。下楼时边叫眉姨。
但眉姨冲她挤眉弄眼地摆摆手。指一指沙发上?的江听白,小声,“先生才刚刚睡着没多久。”
也就是?她上?班的时候,
六点还不到。江听白还坐在沙发上?看球赛,
手边的烟灰积了老长,
紫砂莲蓬水注里堆满废烟头。
眉姨见她手里拿着行李箱。问她,
“太太要去哪儿,
出差吗?”
于祗点头,“去趟杭州。”
她外公前些天挪进了西湖边的旧宅子里休养。随行的医生怕是?情况不大好了,
明容离家去乡嫁到北京三十多年,
没道理?这个时候还不在跟前尽孝。
眉姨送她到门口,“太太路上?小心?啊。”
于祗看一眼还在熟睡的江听白。盛夏清晨的风已?经有了几分温热。她在极缓慢的转身里感觉到了一闪而过的、剧烈的心?痛,
像走在幅员辽阔的平原上?忽然被一道高强度的雷电击中。
一定是?最烂的作者。用她三流的文笔,安排好他们对立、懵懂、彼此敌对的幼年,
又在青年时,
勾划出这么杂而多的、令人?频频失控、心?跳加速的转折,
才写下这样一个不能更俗套的故事。
在人?类所有的美德里,
于祗最向往一个勇敢。
她曾在十大杰出青年律师的评选上?过,勇敢是?历史文明里创造出的最高级的词汇。因?为她没有,
所以?很憧憬。在还没有开始做,
就知?道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会输的事上?,
于祗从不赌运气。就像她从不告诉她的当事人?任何一点含糊其词的、没有把握的证据一样。
现在命运把她推到了最需要她勇敢的时刻,她依然退缩。
她已?经是?这样的人?,
谁也没办法。哪怕,她一点也不满意这样的自己。
于祲开车来接她。于祗坐上?去问,“哥,你也去吗?还是?就到机场。”
他点头,“我住一晚就回来,陪陪外公,最近公司事不少。”
于祲看了眼副驾上?的他妹妹,“江听白还在上?海呢?等探望完了外公,你不如直接从杭州过去找他。”
“本来是?这么想的,”于祗仰靠在椅背上?闭目,清丽的声音难掩一丝哑,“但他昨晚回来了。”
于祲听完惊讶地扭头去看她,“下那么大暴雨,航班都停了,他怎么回得来?”
“他是?江听白,自然有办法。”于祗抿着唇角。
于祲一边打着方向盘,他笑一下,“再有办法也得赌上?命。”
于祗当然知?道这些骇人?却情真的细节,“暴风雨没要命,倒是?他回了家以?后,被我气得要命。”
感情是?好感情。否则她也用不着这么难过。如果从最开始,就是?你贪色我图利、奉命行事的随便结场婚。那一定比最蹩脚的电影散场,还叫人?不想再多停留一秒钟。
“他被你气惯了的,也没有哪回认真超过十分钟,不到一会儿就于二于二的叫,我还不知?道么?”
“都不用你哄他,自己就会好的。”
“恕我直言,你反而在他面前架子挺足,人?一直爬着梯子在够你呢。他也不嫌手酸脚酸。”
以?于祲对江听白的了解,这三句话的算很中肯。
“别再了。”
于祗忽然别过头去,鼻音很重的丢下这么句话,酸透的眼眶里滚下一行泪。
“怎么了大早上?的?昨晚吵得很凶吗?”
于祲被她突然的沮丧和哀切吓坏,这不像他妹妹,于祗虽然胆子小,温吞怯弱一点,但不是?遇事就会掉金豆子的性?格。
于祗抽着鼻子,“没有吵,我我们改天再谈,但我不知?道怎么谈。”
于祲紧张地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想离婚了,和江听白离婚。”
于祗烦躁地把手里的纸巾揉来揉去,她不能告诉于祲,以?他俩的交情等于是?告诉了江听白。
“他做对不起你的事了?”
这是?于祲的第一反应。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应该吧,他这人?除了嘴不好,没什么别的坏毛病。”
于祗随便胡诌了个理?由,“不是?,我讨厌他的目中无?人?。”
“少来了你。”
于祲直接骂过去。其他人?江听白目中无?人?还有点可信度,于祗就叫没良心?,江听白眼里除了她再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夫妻俩吵个架很正常,出了问题想办法解决,不要动不动就谈离婚。”
车开进了鸦儿胡同里接明容,于祲最后跟她了这么句话。
于祗轻勾着唇角,可这不是?个小问题,是?关于家族、继承、感情三者永远谈不拢的命题,是?无?法调和的悖论。
于从声送明容出来,“照顾爸要紧,但自己也别太累了,得闲了我就去看你,不用着急回来。”
明容一一应下。
于祗叫了句爸爸。
于从声打从知?道了她不能生孩子这事以?后,就一直为女儿担心?,到了这种时候再多什么都只是?给她添堵。
他嗳了一声,“你也注意身体,多余的不要想。”
“知?道了。”
明容担心?父亲的状况,路上?也没有和兄妹两个多话,倒是?于祗打起精神安慰着她妈。
他们到杭州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在西湖北山路,一栋西式二层的小楼前下了车。
推开院门有主副两栋楼,副楼的规模比主楼要略小些,主楼南面伸出一道桥廊,与北边的副楼相通。清水砖的外墙简朴雅致,院内种着棕榈、天竺等植物,推开二楼的窗户,就能眺见西湖的山岚水影。
有德叔引他们往里进,他是?看顾明蹇十来年的生活秘书?,一应的起居都由他照管。
他接过明容的行李,“明先生刚吃了药睡下,我先领大小姐去住处。”
于祲上?楼时问他,“外公总是?睡很久?”
有德叔,“白天觉多,晚上?睡得不怎么好,有时候是?因?为咳嗽。”
明容安顿在主楼的客房里,好方便夜里起来照顾老爷子。她这一来,势必没那么快回去,得看她父亲的身体。
于祗和于祲住在副楼的两个套间里。
有德叔给她倒了杯热茶,“小小姐尝尝,你外公喜欢的明前龙井。”
于祗笑着接过,“外公他还好吗?”
“医生是?不妨事,需要静养一段,前阵子劳累了些,”有德叔尽量的不那么吓人?,“这不我才一往上?面报告,就赶着腾了一处清净地。”
于祗的手指轻抚过黄彩蔓盏面,这种浓而不燥的焦黄色在后世烧窑中运用的很少,她手里这个杯子应该是?件孤品。她外公是?劳动人?民?出身,不惯这些虚耗财力的物什。八成是?她那位骄奢了一辈子的外婆留下来的。
她喝了口茶,“都退休了怎么还那么累?”
有德叔叹声气,“拜访的人?太多,找老爷子拿主意提意见的人?也多,哪有闲的时候?”
于祗推过这杯茶,“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
有德叔替她关好门,“好,我去准备晚饭。”
于祗躺在这张从民?国留下来的乌木软床上?也没有睡得很好。
依旧做着乱梦。
只不过这一次梦见了江听白。梦到他们离婚,她离开了北京。过了很多年才又再见一面,他手里已?经牵着个小朋友。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她很温柔,蹲下去指了指于祗,“你不可以?没礼貌喔。”
然后小女孩很不服气地叫她阿姨。
于祲站在床头看着她。
她一只手捂着心?口,苍白的脸上?双眼紧紧地闭着,嘴唇不停地颤抖。在梦里发出一丝压抑的很低的抽泣声。
于祲对电话那头的江听白,“睡着了,要帮你把她叫起来和你话吗?”
他刚在房里睡下,就接到江听白的电话,问他们到了杭州没有。
江听白手心?里掐着烟,“不用。她喜欢踢被子,你给她盖一下。”
“她做噩梦了,她在梦里哭,”于祲伸出指腹抹掉她眼尾溢出的温热液体,“你昨天欺负她了?她早上?也在哭。”
江听白玉色的手背上?,凸起泛着青色的血管,“她还什么了?”
于祲继续给他下着猛药,“还要和你离婚,讨厌你目中无?人?。”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但于祗一个小姑娘,到底不比江听白考虑问题冷静。于祲再三想又想,还是?告诉他更好。
江听白听得心?口一阵阵发疼,一根烟也被他掐的又软又烂。只是?听见她离婚这两个字,他就害怕得手脚冰冷,一股寒意迅速蹿上?他的脊梁。
于祗竟然想到要离婚。
他真的很让人?难以?忍受吗?她这么好脾气,也忍不了了吗?决定不再管他的死活了么?
江听白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躁的茫然中。这负面的情绪使他深深地感觉到无?措。他很少对什么事、什么人?感到无?力。这种局面不在掌控中的感觉,他真的很不喜欢,倘或是?别的事情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扭转过来,但对手换成于祗,他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生下来就在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里,想要什么东西只需要开口,第二天就会尽善尽美的摆在他的床头。娶心?上?人?也娶得不算费力气,上?下嘴皮子一碰,都没知?会于家人?,就把于祗圈画在了他的世界。
可现在她要离婚。
江听白浑浑噩噩地冷笑了一声,“和我离婚,该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才对,她哭什么。”
于祲听得想笑。不可一世的江听白坐地痛哭该是?什么场面?四?九城六百年也没出过这样的新鲜戏文。
于祲又叮嘱了句,“不管你做什么了,抓紧时间解释清楚,她又不是?不讲理?。”
“知?道,挂了。”
江听白打给萧铎,“把后天的行程取消,安排专机去杭州。”
“取消不了,江总。德国那边的供应商等着签合同,”萧铎捏着手机小心?翼翼地,“德国人?是?最注重基本礼仪的,要是?这次推了,这八个亿的单子就打水漂了。之前的努力也就白费了。”
江听白点了一支烟,他狠抽两口,“先去安排吧,我晚上?从杭州飞柏林。”
他抬手看了看表,紧赶慢赶也只能在杭州待三个小时,可不去这一趟的话,叫人?怎么安心?得了?
江听白提着行李箱下楼。
眉姨准备了一桌子菜。他没有看,更没心?情坐下来尝她的手艺。
“先生也要出门?”眉姨放下盘菜,“不吃了饭再走?”
江听白苦涩一笑,“我去看一眼于二。”
第78章
[VIP]
纸婚
Chapter
78
江听白到西湖时刚过两点,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钟头。他熨烫工整的?白衬衫依旧挺直,从车里下来?时,跨进院门似乎还带着股清凉。
萧铎捧着礼盒进了前厅后又退出来?。
“妈。”
江听白走过去轻喊了一句。
正站在廊下和熬药的?佣人一道看方子的?明容回头。她?有些讶然,
不明白这位大忙人女婿怎么?会突然到访,明容点点头,“小江来?了?到里面?坐。”
“外公他目前的?情况还好吗?”江听白扶着她?进了前厅,“不然再从北京请几位专家?”
明容让人端茶,
“我看着还好,
北面?楼上?住着好几个上?海跟来?的?名?医,
不用麻烦了。”
连治疗团队都全跟着来?了,
看来?老人家确实不大好。
江听白瞧着这架势心知不妙,
“那?医生怎么?说?熬得过夏天吗。”
“顺利的?话,应该能熬过去。不顺利的?话,
哪一天都有可能......走路。”
他是担得起大事的?人,
明容不怕和他说实话。
她?拍了下江听白的?手臂,“去看织织,
她?在南边的?小楼里睡觉。”
佣人把江听白引上?了南面?二楼一间?绣房里,“小小姐好像还没醒。”
江听白小心推开门,
年头久远的?红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床上?的?于祗听见动静只是蹙了下眉。她?想?醒,
但又没能醒过来?。仍然昏昏昧昧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