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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严子书所料,除夕夜时,纪晨出现在傅家老宅,引起了轩然大波。
老宅里人来人往,满地小孩子乱跑打闹,大人们亲热交谈,这大概是一年之中,整个家族最像五好家庭的时候,却因为傅为山身后站着的那个怯弱少年打乱了和弦。
议论纷纷。
傅三叔一身红彤彤的唐装,笑容可掬:“哎呀为山来了,快,都等你包饺子呢。”
他的态度完全忽视了纪晨,傅为山揽住了小情人:“三叔,介绍一下,这是我……”
旁边有群小男孩跑出来,一把抱住了傅为山的腿,闹着:“表叔!红包!发红包!”
又有女人的声音呵斥:“跑慢点,当心摔了!表叔还能少了你们红包不成?”
亲戚们一唱一和,很快转移走了话题,把傅为山对纪晨的介绍盖了过去。
严子书在这喜庆的气氛里,别人多少身上带红,他仍旧一身沉闷古板的黑西装,只是带了一只暗红色领带夹,既表示自己并非全不合群,也绝不多彰显一分存在感。
他默默站在傅为山身后,又岂看不出场面之下暗潮涌动。
这一年多来,傅三叔要求傅为山娶袁沐,支持傅金池进董事会,又给傅为山安排相亲,虽然有的成了,有的没成,但对傅为山来说,傅三叔的手伸得实在太长了,殊为不悦。
左右他和朱小姐已经闹掰了,便把纪晨带回来过年,也不失为一种对傅三叔的示威。
但从刚刚亲戚们打马虎眼的态度来看,还是傅三叔的主场优势比较雄厚。
老宅是傅为山从小长大的地方,但现在,基本快成这些老家伙的地盘了。
这栋位于富人区的半山别墅,象征意义比实用意义还大些——就好比以前傅之章住在这里,感觉像是皇帝住在自己的行宫,但他死了之后,连原本居住的主卧都被傅三叔霸占了。
原本是傅金池厚着脸皮占据的房间,后来前台还是给他做了个名牌挂在门上。
倒是像傅为山这样的青壮年,因为工作和社交等等原因,居住离不开闹市的繁华。
平时总待在市区,偶尔回来,反像是客。
傅为山要去和其他长辈打招呼,让严子书跟纪晨待在一起,是照看他的意思。
但,在高门大户眼里,严子书难道就不是“下等人”了么?
这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照样免不了被指指点点:“哎哟,谁把外人带家里来了?”
“嘻嘻,是没有自理能力吗,还巴巴配了个男保姆,待会儿用不用给喂奶啊?”
纪晨极不自在,屁股下像坐了钉子,严子书叹了口气:“我们去后院转转吧。”
正要起身,忽然有人把手掌压在他的肩膀上,轻快地说:“你们怎么都来这么早?”
严子书回过头,对上傅金池的眼睛。
在这种乌七八糟的环境里看到对方,较之平时,简直感觉格外眉清目秀。严子书难得冲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不算早,傅总上午还在公司加班,过后才来的。”
傅金池一时怔了几秒,几乎被晃花了眼。
傅金池很快回过神,笑道:“那看来,是我这个闲人来晚了。”
他也一屁股在严子书旁边坐下来,又道:“你今天的打扮不太一样,很别致。”
严子书低头看了看,他身上唯一的亮色就是领带夹,西装十足老土,不知哪里别致。
至于傅金池送的红宝石袖扣,既不搭配,也怕傅为山看到,并没有戴出来。
好在傅金池也没特地去问。
纪晨对傅金池的认知,还停留在“善解人意但自己身世也很可怜”的好人上,看到他,也是松了口气。像现在,别人正眼瞧他都觉得跌份,只有傅金池还在旁若无人地讲俏皮话。
他那种轻松自在的态度,很容易让聊天对象也跟着心情好起来。
他们三个在老宅这边,都不是很被尊重的对象,自己围成个圈子聊天,也是种颇为奇特的组合,简直就像校园里被排挤的小团体在抱团取暖,看起来有点滑稽,还有点可怜。
严子书心态倒是还好,反正谁来了也就一张嘴,随便叭叭,出了这道门,管他谁是谁。
过了一会儿,他还看到傅晓羽人模狗样地走进客厅,傅晓羽也看见他,眼睛微微瞪了瞪,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那窝老鼠吃老鼠的视频,脚后跟转了个方向,若无其事地向另一边去了。
严子书便回过头,暗暗冷笑一下。
傅金池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和傅晓羽的眼波交流。
严子书只求傅晓羽别来烦人,奈何在这家里,比傅晓羽更烦人的熊孩子还多着呢。
再晚些时候,两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少年,正值鸡嫌狗厌的年纪,闲得无聊找乐子,看见了他们这被孤立的三人小团体,便存心不良地凑过来,满脸都写着想找茬的意思。
严子书认出他们,按辈分算是对堂兄弟,虽然觉来者不善,还是客气地跟对方打了招呼。
长满青春痘的那个却看了眼茶几,惊讶道:“我放这儿的松露巧克力呢,怎么没了?”
“这不是有人在这儿聊天呢。”另一个染黄毛的故意道,“被谁给吃了吧。”
青春痘“哎呀”了一声,不大高兴:“那也不能都吃了呀?我去旅游特地从孟买带回来的,限量的牌子,一共才能买那么几盒,还说趁过年拿给大家伙儿都尝尝呢。”
黄毛看了眼纪晨,又扫了眼旁边两人:“算了吧,不就两盒破巧克力,看把你小气的,再说谁让你放这儿了?有些人连点好东西都没吃过,好容易见一次,还不赶紧吃干拿净?”
青春痘哈哈大笑:“那你别说,越是穷酸的人吧,他嘴还越识货呢,知道专拣贵的吃。我那巧克力折人民币八九百一小块呢。是不是越贵的吃着越香?”他瞥着纪晨。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搞得纪晨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严子书看看茶几,因为过年,摆了不少茶点,刚刚确实有碟巧克力,本来也没多少,纪晨吃着吃着,盘子就空了。但又没贴标签,谁知道谁拿来的呢?再说,这把严子书也扫射进去了,傅金池刚刚还拈了两颗塞给他呢。
傅金池倒不以为意,漫不经心道:“今天家里人多,小孩儿也多,来来往往的,人多嘴杂,吃光了有什么奇怪的?你要是心疼,把牌子发给我就是了,回头我给你买两盒补上。”
青春痘转了转眼珠,趴在沙发背上:“金池哥,你现在不愧当董事了,出手大方啊。”
原本是傅金池厚着脸皮占据的房间,后来前台还是给他做了个名牌挂在门上。
黄毛挤眉弄眼道:“你妈要是还在,肯定挺替你高兴的。”
闻言,严子书的脸色降了几度,傅金池却从容自若看着对方。
纪晨则除了自己刚刚被骂乞丐那些,没听明白他们的话里有什么玄机。
青春痘道:“金池哥你现在也算出息了,你妈生了好儿子啊,不像我妈,总是骂我没用。”
黄毛笑嘻嘻地:“就是说啊,女人还是要生个好儿子,比什么都强。要不是你现在有钱了,你妈连公墓都住不起那么贵的吧,我前两天听别人说你买的那个墓地,你知道涨到多少钱了吗?”
傅金池仿佛听不懂他们的讽刺,严子书却都听不下去,正要张口说什么,旁边有保姆过来,打断众人:“厨房那边说饺子好了,各位少爷,可以准备吃饭了。”
四十九、
严子书找了个空置的卫生间洗手,刚擦干走出来,便又看到刚刚那个保姆。
保姆小声对她说:“傅八老爷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她疑惑了一下,道谢应下,顺着旋转楼梯上楼,来到二楼傅八叔的房间。
傅八叔踌躇满志抢过来的卧室,实际上是个大套间,面积堪比普通人家的一套房,是整个傅家老宅最有威严的地方。严子书敲门进去,傅八叔正待在书房里,慈眉善目地让她坐下。
傅八叔开口:“小严啊,我听说晓羽那孩子最近得罪你了是不是?要这样,我这个当爸的替她向你赔个不是,她还小,不懂事,你也不要再跟她一般见识了。”
严子书心里鄙夷,嘴上却只回答“没关系”“不介意”之类。
她料定傅八叔不可能是专门给儿子道歉来了。
果然随后,傅八叔却问起之前英瀚集团和东云银行谈合作项目时候的各种细节。
傅八叔像闲聊一般,先关心了她的工作状况,却句句扯着李长安。
听对方旁敲侧击地问起李长安和傅为山有没有什么矛盾,严子书便了然了,以前傅八叔不知道李长安赌博,现在东窗事发,忽然回过神来,对傅为山有没有害她也起了疑心。
不过,傅八叔问这些,不是真的担心李长安的死活。
她是由此对傅为山生出了忌惮。
这忌惮是一直隐隐藏在她骨子里的。傅为山是一个有力的盟友,却不羁难驯,傅八叔面对这个拥有锋利獠牙的后辈,自己像老狼一样本能地感到不安。
严子书既然把握到了她的心理,自然编造了一些有的没的,把傅为山私下做过的事,描述成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在大方向上还是和傅八叔保持一致的立场。
原本是傅金池厚着脸皮占据的房间,后来前台还是给他做了个名牌挂在门上。
严子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屋。
她跟傅八叔聊的时间太久,出来时已经错过了年夜饭的饭点。
傅八叔那里,厨房肯定会送一份饭菜到她房里,严子书这边,就没人给安排了。
但严子书也无所谓,就算真要让她上桌,反倒是食不下咽。她来到后厨找吃的,管家啊保姆啊园丁啊司机啊,所有没有休假的佣人也聚在一起,自己整治了一桌简朴的年夜饭,大家也不管熟不熟,热闹地给她添了碗筷一起吃,反而更有人情味一点儿。
收拾了碗筷,严子书才回去安排给自己的客房,一推门,吓了一跳。
屋里有人黑影坐在窗边,窗帘敞开,外面透进来一点微光,才勾勒出半个轮廓。
严子书怕打开主灯,会让外头看见里面,只好打开壁灯:“你怎么偷偷来了?”
傅为山言简意赅:“躲清静。”
傅为山坐在桌子上,严子书走过去,拖过椅子,默然坐在她旁边。
外面很多人醒着,还在乌央乌央,隐隐夹杂着电视里欢度新春的音乐。
傅家这群妖魔鬼怪,连傅为山每次来都觉得厌烦,更遑论傅为山能在此得到好心情了。
但严子书也察觉到了一点奇怪。
即便是恶意,也分含蓄的阴阳怪气,和直白的当面羞辱。
黄毛那些半大小子,嘲笑她严子书,嘲笑纪晨,都挺能让人理解的。
为什么对傅为山也抱着那么赤裸裸的恶意?
傅为山坐得比她高,严子书把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膝盖上。
傅为山发现,每当严子书请求什么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做这个小动作——伸出手,搭在对方的膝盖上,搭在腿上,搭在手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不过,有时候也有表示安慰的意思。
但傅为山只是淡淡看她一眼,脸上表情都未曾变。
无论发生好事、坏事,无论别人对她表现出善意、恶意,她总是维持着同一种态度。
但这不能说明她坚强,只能说明,她的面具已经焊在了脸上。
严子书莫名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悲哀。
严子书故作轻松道:“你们家的小孩,真是一个比一个嘴欠,小小年纪就这样,上梁不正下梁歪。欠教育得很。”傅为山听罢,甚至开了个玩笑:“这其实也是历史遗留问题。”
然后严子书听到了这个历史遗留的原委。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原委。就是以前傅之章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把外室和私生子带到老宅来。母子俩第一次上门时就是个春节,傅太太见了,气不过,又不想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发作,自己失了仪态,就借口给小辈发红包,撺掇她们去辱骂小八母子。
小孩是可以童言无忌的,谁讲得越直白越难听,花样越多,傅太太给包的红包越大。
她们的父母发现了也从不阻止,任凭孩子洋洋得意地围着傅太太邀功索要红包。
小孩不懂事,大人们是懂事的,可满屋的大人们,大多也不以为怪,反而因为看到这出精彩的正室斗小八的大戏,露出幸灾乐祸的面孔,品头论足,津津乐道。
傅为山大概就是从那些态度里,无师自通地领悟了该如何做一个漠然的看客。
至于现在,虽然没有傅太太发红包,从小培育出的仇视却难以再轻易消弭,何况,像黄毛和青春痘她们,傅为山年少气盛的时候,也没少予以反击,以前还干过偷拍她们聚众嫖娼再宣扬得人尽皆知的缺德事,这就不需多说了,总之,双方的梁子早没那么容易解开了。
不过要傅为山现在说来,散播什么对方的光屁股照片,这种小打小闹也没什么稀罕了。
要是有什么办法,大家能一起同归于尽才比较好玩。
她心里酝酿着许多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了新年的钟声,辞旧迎新。
原本是傅金池厚着脸皮占据的房间,后来前台还是给他做了个名牌挂在门上。
“去哪?”严子书问。
“下山,不在这儿过年了。”
“现在?”严子书犹豫,“就这么直接走?”
傅为山说:“过了十二点,就算守过岁了,我这几年都是提前走的,她们知道。”
说吧,傅为山也不管她乐不乐意,拽着人就往外走。
严子书来不及多想,被带着一路去了车库。
今天的傅为山确实心情欠佳,严子书终于还是放弃异议,上了副驾。
傅为山踩下油门,值班的门卫放行,车子缓缓驶出老宅大门。
严子书这时才道:“如果明天傅总发现我和你一起走了,大概要起疑心的。”
“傅总傅总的,她起疑心就起吧。”傅为山只说,“你真卖给她了不成?”
严子书觉得,傅为山好像越来越不在意,或者说,不太想保密两个人的关系了。
甚至有种要是被发现了就破罐子破摔吧的感觉。
至于严子书,倒也不是真的怕和傅为山决裂,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而已。
根据剧情来算,等傅为山和纪晨感情再进一步,在各种阴差阳错之下,不巧暴露了她干过的种种“坏事”,傅为山就会震惊地主动把她给一脚踢开。好像也指日可待了。
她正计算的时候,傅为山却忽然用寻常的语气道:“其实还有件事,在老宅我就想说了,只是没机会。傅为山那个巨婴,居然敢把那个大学生带回家来,还真是……算她现在命好。”
“嗯?”严子书觉得她思维跳得有点快,没跟上,“你说纪晨?她怎么了?”
“你知道傅为山以前也喜欢过一个小男孩吗?”
严子书想到自己手机里翻拍的白月光的照片,于是点头:“得白血病的那个?听说过。”
不只听说过,她翻拍了老照片,还拿去刺激过纪晨。但那个白月光,弹钢琴的小男生,从没真正出现过,严子书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只是背景板一样活在人们记忆和交谈里的存在。
傅为山听到“白血病”八个字,却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扬了扬嘴角:“她哪是得什么白血病,只有傅为山才愿意信这个呢。她其实是被傅太太弄死的。”
“什么?”严子书露出震惊的眼神。
“就是遭了车祸,伤了手部神经,肇事者没抓到,其实也不难猜出谁干的,就是没证据。后来呢,那小男孩原本是学乐器的,因为弹不了琴,自己想不开,得了重度抑郁症自杀了。”
就和她母亲一样,被逼到自己了断,甚至没法把血债直接算到仇人头上。
因为应了一句“自杀”。
严子书听了,说不出话来,但似乎嫌她还不够震惊似的,傅为山又补充说:“那个小男孩没了以后,傅太太先是骗傅为山,说把对方打发出国了,还时不时让人冒名给傅为山寄明信片……后来又觉得这样不行,得让她们彻底断了,所以才骗傅为山说,她在国外得病死了。”
傅为山冷冷笑了一下:“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随便调查一下就能戳穿,傅为山居然深信不疑,被亲妈骗得团团转,到现在都还信这一套,你说,是不是特别有意思?所以我才说,那个大学生运气倒挺好的,现在傅太太是没法从地下爬出来对付她了。”
严子书听得心里有些发紧。
代入傅为山的角度,曾经白月光过的初恋,因为她的喜欢遭遇到莫大的不幸,连死因都被隐瞒造假,不得清白。这件事甚至还是她亲生母亲一手操控的。而周围的人明明知道真相,却唯独把她瞒在鼓里很多年……简直是让人不能细思的一件事。
严子书试探说:“但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不就有可能通过我透漏给傅总了么?”
原本是傅金池厚着脸皮占据的房间,后来前台还是给他做了个名牌挂在门上。
严子书道:“话是这么说,但要想告诉她,早可以告诉了,你却拖到现在——”
傅为山道:“对,因为我就是想在她和新的真爱坠入爱河的时候告诉她啊。”
车内的温度,仿佛是开了暖气都升不上来冷。
严子书左手握住右手,感觉自己手脚都是冰凉的。
她又侧过头,看向傅为山的侧脸——仍旧是轮廓深邃,鼻梁高挺,像俊美的古希腊雕塑,但这样一副皮囊下,内里却充满了说不出的疯狂,屠龙者终成恶龙。
严子书有很多时候,自觉跟傅为山靠得很近了,然后却又很快会发现,那不过是错觉。
就像今天白天的时候,严子书的内心,还满载着对她的同情和伤感。
傅为山会笑着对她说,你今天的打扮很别致。会递给她桌上的巧克力。
傅为山可以伪装成一个完美的绅士,最体贴的情人,同时还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而到了深夜,傅为山才会将内心的猛兽释放出来,让她有种根本无从靠近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