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深看着镜头,在等他下文。
“身子往右边偏一点。”
陈景深动了动。
“过了,回来点。再回来点,手臂……”
“你干嘛呢,繁宝。”汪月纳闷道,“这得说到什么时候?直接上手调啊。”
“……”
喻繁又在那蹲了几秒,才跟牵线木偶似的起身过去。他相机单手举在脸前,走到陈景深身边,手指僵硬地摁在他肩上,调了一下角度。
“深哥,你是不是头一回拍这种照片?”新郎看他任人摆布,忍不住笑着开口,“辛苦了。”
“还好。”陈景深扫了一眼身边抵着的脑袋,问,“手臂怎么摆?”
“……”
喻繁拎着他的衣袖往旁边挪了挪,语速很快地扔下一句“就这样别动”,立刻转身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再抬眼去看取景器,陈景深一如既往的面瘫脸。他刚刚挡得很严实,陈景深应该没看清他的脸。
喻繁松一口气,却又忍不住想,陈景深如果发现了会是什么反应?
会说什么?会因为他当年的不告而别而生气吗?还是会当做只是遇到老同学,或是青春期犯傻的对象,尴尬地寒暄几句,在这次工作结束后体面道别。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直持续到上半场拍摄结束。
新郎站在他身边看照片,边看边夸,喻繁心不在焉地往后翻着照片,前面忽然传来一阵铃声。
喻繁下意识跟着其他人一起抬头,对上陈景深视线后心头猛地一颤,他被这一眼钉在原地,手臂笨拙迟钝地往上举——
但陈景深只是从他脸上掠过去。他抬了下手机,对新郎道:“接个电话。”
说完,陈景深转身向阳台走去,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这个对视太匆忙,喻繁还没来得及用相机挡住脸。他把相机双手举在胸前,姿势狼狈。
傻逼了。
想了这么多,唯独没想过时间过了六年,头发遮了半边脸,陈景深有可能认不出他。
之前的遮遮掩掩像个笑话,喻繁脑子空空,低头继续麻木地划拉相机里的照片。
阳台门刚关上,那位说不信IT男里有帅哥的伴娘已经冲了过来:“你有长得这么帅的朋友居然不早点告诉我!快,把他微信推给我!”
“人就在这,你怎么不直接问他要?”新郎道。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爱理人,我不太敢搭话。”
“那你放心,不是看起来,他就是不爱理人。我俩跟他同寝室四年,第三年才跟他熟起来的。”新郎掏出手机,刚要打开微信,忽然想起什么道,“不对,你加他微信干嘛?”
“你说呢?我跟他结拜当兄弟?”伴娘道,“当然是想发展一下!”
“那不行那不行。”新郎放下手机。
新娘往他肩膀上来了一下:“你什么意思?不是说好要介绍给我姐妹?”
“不是不是,我之前只是反驳她那句IT男没帅哥,没说要把陈景深介绍给她啊。”新郎忙说,“人家应该是有对象的。”
喻繁戳相机按键的手指一滑,按了个空。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应该?”新娘疑惑道。
“以前上学的时候有嘛,毕业后我就不知道了。”新郎说,“不过他和他对象关系挺好的。我们那专业不是忙嘛,我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去见你一次,但他不一样,他每个节假日都会去找他对象,所以我估摸着现在应该还在一起呢。”
“那还真不一定,我和我前任大学时也很腻歪,毕业后不还是分了。”伴娘商量道,“这样吧,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我试探着问问,有就算了,没有我就立刻出击。”
“不行不行。”新郎摇头。
新娘当即又要皱眉,新郎赶紧说:“人家不喜欢女的!”
一室安静。
新娘瞪圆眼惊讶了一会儿,忍不住用肩膀戳他:“你傻子吧?这是别人的隐私,能随随便便说出来吗??”
“那不是你们一直在问嘛……”新郎道,“而且也不算隐私吧,大一刚入学那会儿有女生跟他告白,他都直说的,大家基本都知道。”
……
喻繁早不想听了,奈何汪月的工作室就这么大,他没别的地方能去。
不知熬了多久,阳台门被推开,陈景深说:“久等,处理一点事。”
“没事。”新郎说,“那我们继续?”
喻繁提起相机,头也不抬地说好。
天气预报不太准确,拍完棚里的景,外面气温依旧维持在15、6度。不过好在雨停了,外景不至于被耽搁。
来了宁城,外景自然又是海滩。新郎在这临时租了一辆六座商务车,还雇了一位司机,他们几人坐进去正好,只是没法捎上摄影师。
“没事,我们有车子的,景我也踩好了,一会儿你们车子跟在我们后面就行。”汪月从楼上下来,手里拎着反光板笑道。
她最近闲着没事,成天在干助理的活打发时间。
“行,那我们上车等你们?”新郎问。
“没问题。”
工作室的门被拉开,方便穿着礼服的一行人出去,冷风毫无阻挡地往里灌。
喻繁低头收拾要带出去的东西,他把胃药塞进包里,听见汪月在化妆间门口喊了一声:“繁宝。”
汪月手里举着两件新的男士外套,是她之前买来送男友的,结果还没送出去那狗男人就出了轨。她问:“一会儿你穿出去工作。喜欢哪件?”
“不用。”喻繁说。
汪月啧了一声:“你这小男生怎么这么不听话,快,挑一件。”
“不要。”
喻繁低头看包,在确定自己有没有漏带什么,肩膀忽然被人碰了一下。他以为又是汪月,皱眉抬起头,对上陈景深眼睛时整张脸都僵住。
厚重的黑色外套被递过来,喻繁毫无知觉地双手抱住,回神时对方已经走出工作室,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汪月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短暂地愣了一下,又很快明白过来。
以前也有不少人给喻繁送东西,或者约他吃饭,借个外套已经算是挺克制的示好了。这种事她见怪不怪,这次会觉得意外,也就是刚刚那位男人比之前那几个帅了一点儿。
算了,也不止帅一点。
汪月朝喻繁走过去,想说我帮你去还外套吧免得一会儿又对别人说什么伤人的话影响生意。结果她话在嘴边转了个弯,又咽了回去。
只见喻繁木头似的在那杵了很久,终于有了动作。
他沉默地展开大衣,囫囵往自己身上套,宽大的外套把他身子全拢进里面,看起来没那么单薄了。
去海滩的路上,汪月每次停车都要瞥一眼副驾上的人。
“你们认识?”到了第三个红绿灯,她终于忍不住问。
“嗯。”旁边人哑声应。
“朋友?”
“高中同学。”
汪月这才想起来,这次的客户跟喻繁章娴静一样,也是南城人。
“那之前怎么没见你们打招呼?”她纳闷道。
喻繁自上车后就一直转头对着窗外。他嘴巴埋进外套里,闭眼闻着那股熟悉冷冽的薄荷香,感觉着胃里一阵阵抽搐的疼痛。
他沉默了好久,久到汪月都觉得他不想回答或是睡着了。
“我以为他没认出我。”喻繁说。
第77章
另一辆商务车,坐在中排独座的人同样盯着窗外沉默。
陈景深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很小,很安静,像他去过不知多少遍的那条老街。
目光掠过每条路、每间店,他都会默默地把脑子里的人填进去,会想这六年间他想的人有没有经过这里,发生过什么事,遇到过什么人。
住得习惯吗。日子开心吗。还打架抽烟吗。想过他吗?
阴雨天,车子被一个悠长的红绿灯截下。陈景深盯着一个报刊亭看久了,好像在窗里又看到那个半跪在地上举着相机的背影。
很瘦了,长了六年,比高中时还瘦,脸型都瘦成了尖。依旧总是挂着一幅又冷又凶的表情,跟客人说话也没见得有多礼貌,话比以前更少,头发留得很软很长。
车子重新启动,陈景深蜷了下手指,把视线转回车里。
后面热热闹闹在聊天。
“我刚才看了一下原片,这个摄影师拍的真不错,不枉我排了这么久的队。我本来还想约他明天去婚礼现场跟拍,但他说他不接这类活儿,唉。”
“我聊。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深哥,最近公司不忙吗?”
“还好。”陈景深说。
新郎点点头,心想真是神人。他有个朋友跟陈景深在一家公司,上周他们见面时,他朋友的黑眼圈吓人得能直接扛去动物园,那真是用血汗赚钱,对方还连连感慨每次和陈景深出门吃饭,别人都以为他是陈景深的叔伯。
陈景深两腿随意岔开坐着,新郎瞅了一眼,觉得挺帅,有样学样地岔了个同角度。
“还好你来了,不然年底我都找不着人。”新郎问,“不过你后来怎么又有空了?”
他之前邀请过陈景深一回,对方拒绝了,谁想几天后,陈景深忽然又给他打电话,接下了伴郎的活儿。
“手头的项目差不多了,之前积累的假连着年假一块儿请了。”陈景深轻描淡写地答。
“……”
新郎目瞪口呆,过了好久才道:“也、也不用这么多天,我,我这婚礼就办一天……”
“知道。”陈景深说,“正好来这边有事。”
“这样……”新郎松一口气,随口问,“哎,你好不容易休次假,怎么不把你对象也带来一块儿玩?”
坐在他身后的伴娘立刻竖起了耳朵。
陈景深沉默了一下说:“他就在这里。”
新郎恍然大悟,笑了一声,让他明天把人带来。陈景深敷衍地找了个借口,这个话题轻易就被撂了下去。
车里很快又开始聊明天婚礼的事,陈景深心不在焉地听,拿起手机随便划了几下,又翻到了他前段时间看到的朋友圈。
是王潞安发的:【啊啊啊年底怎么这么忙!好想去宁城!想打人!!】
章娴静:【这段时间多吃点肉,万一去那边挨了打也不至于太疼。】
左宽:【你再忍忍,我他妈还半个月放假。】
一根弦绷紧时,再细微的动作都能拨出声响。
陈景深以前也不是一个敏感的人,但他看到这条仿佛在打哑谜的朋友圈时,直觉或许和喻繁有关。
他打开王潞安的对话框犹豫了很久,突然想起好友前几日发起的婚礼邀请,好像就在宁城,便打开好友拉他进去的讨论组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新娘分享的摄影工作室店铺,还有一句“摄影师好帅,长发,脸上还有两颗痣”。
陈景深点进去,在带图的评价里看到他找了六年的人,在评价的三言两语里,已经是别人的男朋友。
雨虽然停了,宁城天空却依旧乌云密布,看起来随时就要轰轰烈烈下第二场。
所以大家到了地方,火急火燎地就开始拍摄。外景局限性没那么大了,拍起来速度比棚里快,没多久就拍完了合照,只剩下最后新郎新娘单独的照片。
陈景深坐在遮阳伞下等,汪月给他递了瓶矿泉水。
他放下手机接过,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汪月随意扫了一眼他的手机,然后一愣,“你也看过这烂片?”
“什么?”
“《夏日、圆月和你》,那部17年模仿热门电影名蹭热度的超级烂片,你手机壁纸不是里面的场景吗?”汪月笑道,“喻繁跟你一个壁纸,我身边就你俩上了那烂片的当。”
陈景深握着手里的水瓶,喉结滚了好几遍,最后只有一句模糊地:“嗯。”
-
照片赶在下雨的前一刻拍完,大家齐刷刷抱着东西往停车区跑。
喻繁撑着伞把汪月送上驾驶座,雨在伞面上砸出巨响,他打开副驾驶车门的时候没忍住扭头往后车看了一眼,那件灰色西装已经一脚踩上了车。
“干嘛呢?雨都进我宝贝车里了!”汪月喊他。
喻繁回神,飞速地收伞上车。
到了工作室,喻繁用纸擦干净黑色外套沾上的水珠,坐到办公位上开始修今天的图。只是修了几下就要偏偏脑袋,往门口看一眼。
等了很久没看见人,汪月从他身边经过,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他们呢?”
“吃饭去了。”汪月随口答。
喻繁点点头,继续埋头修图。
过了一个小时,汪月准备下班,看到喻繁还在楼下坐着。
“你怎么还不回去?”她诧异道。
喻繁揉揉脖颈:“等他们回来看图。”
“他们不回来了啊。下雨天的,人家明天还结婚,怎么可能特地再跑回来一趟看图?直接邮件或者微信发给客户就行了。”
喻繁一个动作保持了很久,呆滞重复:“不回来了?”
“新娘说她婚礼结束会过来拿照片。”
“……”
喻繁在梦里演练过很多次和陈景深重逢时要说的台词,冷淡的,抱歉的,热烈的,悲伤的,没想到真正遇上了,他们却一句话都没说。
他过了好久才哑声开口:“那衣服……”
“哦,我都忘了。你们不是同学嘛,商量一下还回去不就行了。”
“我……没他微信。”
汪月给对方打了个电话,然后又折返:“问了,说是过几天新娘拿照片时顺便取。你就放店里吧。”
“……我带回去。”喻繁说,“雨打湿了,洗一下再拿回来。”
汪月点点头:“也行。”
暴雨过去,此时宁城妖风四起,阴雨绵绵。
雨点小,平时这种天气喻繁都懒得撑伞,今天却特地找工作室借了一把,单手拢着衣服闷头往公寓走。
直到深夜,喻繁才想起自己今晚缺了一顿。
他囫囵吃了几块饼干,又磕了点胃药,脱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宁城是湿冷,冬天不长,可一旦降温那就是冻到人骨头里去。喻繁套了件t恤出来觉得不妙,打开衣柜在外套里挑挑拣拣,最后默默转头,瞥了眼刚被他挂起来的黑色外套。
……反正也是明天才拿去干洗店。
外套被海风吹了大半天,上面的薄荷味道已经很淡了。喻繁曲腿坐在沙发上,把鼻子闷在衣服里修今天的图。
把其他人都修完,他鼠标挪到陈景深脸上,停了好久都没动。
早知道今天说一句话了。
说什么都行,例如好久不见,例如过得怎么样,例如你是不是交新男朋友了,例如你什么时候为他出的柜……
想一句胃就抗议地抽一下,喻繁舔舔唇,很想去楼下买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