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骤然提起从前,言恒一愣,原本的?怒意竟轻易消散,只剩一点窃喜与试探。
“姐姐还记得从前?”
“我是经脉碎了?,不是脑子?坏了?。”
言君嫣不耐皱眉,腰间两枚玉佩温润——一枚是随清今晚给她的?,能遮盖气息,令众人看不出?任何恢复经脉的?迹象。
他们暂时不想打草惊蛇,令言恒警惕。
另一枚则是长生送她的?,听说是青丘长老所赠,能牢牢护身。
言恒被她一句话顶回去,却不怒反笑,心?情很好?道:“姐姐说的?是。对了?,今天?与你交谈的?是何人?姐姐竟还设下结界,和他说了?半日话。”
从前言君嫣的?一喜一怒,都会令言恒紧张万分。这其中自然有在乎心?仪之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对言君嫣实?力与权势的?敬畏。
她若还是从前模样,他便嫉妒又羡慕,痴迷又胆怯。
可言君嫣如?今成了?凡人。凡人,一辈子?都翻不出?风浪。
他便忽然“宽容”起来,允许纵容她的?要求,仿佛上位者看下位者,发怒也觉可爱宠溺。
然而灯光下。
言君嫣情绪很淡,只道:“与你何干。出?去吧。”
她看了?眼他,漫不经心?:“百年时间,你竟才进两阶,刚刚摸到化?神门槛。言恒,若你一直如?此,言家注定要败落。”
“......”
言恒咬住舌尖,尝到一股血腥味。
许久,他才勉强压下心?绪,将托盘上的?药碗递过去,声音僵硬:“喝药。”
熟悉的?浅浅腥味传来。
这是那年言君嫣病重后,言恒花大?代价求来的?药方,用天?材地?宝熬出?,每月一碗放在祖地?门前,求她喝一口养身体。言君嫣偶尔会喝,但更?多时候无?心?理会。
褐红色药汁微荡,没有丝毫魔气。
言君嫣皱眉,不想打草惊蛇,端起来一口喝尽。言恒便又忽然笑了?,递过来一包蜜饯,轻声问:“苦吗?”
药汁不苦。
甚至有一股诡异的?甜。
言君嫣却不知为何,心?中忽生一点痛楚。
她怔然两秒,无?视言恒伸出?的?手,冷淡示意:“下去,我要休息了?。”
言恒顿了?顿,收起蜜饯。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弟弟,收拾好?托盘,笑道:“那我就走了?,姐姐好?好?休息。”
房门关?闭。
冷月如?钩,洒落清辉。
言恒走出?听雨秋阁,来到族内重地?,一路上都有弟子?向他恭敬问好?。这些弟子?们神智清醒,但只有言恒知道,他们心?中早已被自己种?下魔种?。
就如?同当年的?言清刃。
他一只魔,就能污染整个言家。
言恒笑容温和,心?情很好?地?走进言家水牢。
此间没有任何弟子?,粗糙石壁起伏,最深处,阴寒无?比的?深潭中,只用禁妖锁绑着一只妖怪。
一只奄奄一息的?狐妖。
言恒笑吟吟蹲下,将空空如?也的?药碗放在狐妖面前,温和道:“多谢妖君,姐姐今日喝了?药,情况好?多了?。”
锁链微动。
失踪多年的?有苏容抬头,露出?一张清寒如?月的?脸。
九尾狐妖容貌极盛,仿佛将阴暗水牢都映亮一瞬。两根布满倒刺的?禁妖链穿透他的?琵琶骨,露骨伤口不断有鲜血滚落,将原本清澈的?寒潭都浸染成深色。
有苏容也笑了?,问:“她还咳嗽吗?”
清冷声线回荡。
他的?脸似剔透白玉,即便如?此虚弱浑噩,也如?山巅最冷的?那捧寒雪,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和言君嫣方才的?冷淡如?此相似。
言恒脸上一阵扭曲,忽然抽出?魔鞭,猛地?几鞭狠狠抽过去。那张勾引姐姐的?脸瞬间被锋利倒刺划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你也配问姐姐?!”
魔气尖啸,疯狂吸纳着大?妖的?精血,兴奋无?比。
有苏容侧着头,习以为常地?舔了?舔落在嘴边的?血,毫无?波澜。
数年前,有苏容将长生交给青丘,自己则闭死关?寻求突破,以图找出?言家魔气。
谁知言君嫣忽然病重,性命垂危。
他立刻赶到言家,想将爱人带走。但此时的?言家被言恒暗中改动结界,极为针对狐妖。有苏容刚一入阵,就瞬间抗下数道法?雷。
他本就已经自断四条狐尾,换来一颗延寿丹药,喂给了?长生。
此刻抗下法?雷,更?是伤上加伤。狐妖显出?狰狞尖牙,硬生生闯入言家,神智疯狂。一旁的?言恒立刻手疾眼快发动魔气,献祭在场所有弟子?神魂,将有苏容拿下,秘密关?押于水牢。
对外,他则宣称这批弟子?是外出?时被青丘狐族所杀,激起人族更?多仇恨。
魔气注入禁妖锁,无?妖可逃脱。言恒告诉有苏容,他求来一张药方——言君嫣如?今经脉皆碎,若能以大?妖心?头血入药,每月一碗,必能好?转。
狡诈的?狐妖遍体鳞伤地?侧头,开口问他时,竟有一丝关?心?则乱的?期盼:“真的?吗?”
假的?。
就算有,作用也微乎其微。
数年弹指而过。言恒从有苏容这里取出?无?数碗心?头血,送到不知情的?姐姐面前。他当然不会让有苏容死。
他知道,姐姐手中有狐妖命牌,他们情投意合,早已交换彼此命牌,何其情深。
何其可恨。
水牢清寒,有苏容脸上的?伤很快痊愈,不留丝毫痕迹。
言恒声音冰冷:“妖君可知晓,几月前,我在基山探查到了?狐族幻术的?气息。”
有苏容并不开口,似乎对除了?言君嫣以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言恒恍若未觉:“若只是普通狐族便罢了?,就算你咬死不开口,我也能自己找到青丘位置。”
“可那幻术施展得相当漂亮。”
“红莲攀爬,与妖君闻名山海的?幻境,竟同出?一源。”
有苏容抬眸,杀意骤现。
言恒笑道:“就是不知道你好?不容易将那只半妖藏在青丘,它却为何忽然跑出?来。啊,难道是因为无?父无?母,血脉下贱,所以饱受欺凌,受不了?排斥孤立,这才如?丧家之犬般逃出?来?”
男人眸中恶意满满。
有苏容沉默两秒,忽然笑了?:“言恒,你怎么在自我介绍呢。”
“我儿玉雪可爱,妖见妖爱。你自己丑陋自卑,下贱阴暗就算了?,怎么还臆想上我家宝宝了?。”
“疑似嫉妒疯了?。”
“......”
水牢骤然响起无?数道鞭响尖啸。
许久,言恒才一把脱下沾满鲜血的?外袍,无?视奄奄一息的?狐妖,目光阴鸷地?离开了?水牢。
月华霜白一地?。
他停在院内,忽然伸手按住胸膛,眉头紧皱。
某种?属于魔头的?预感隐隐发沉,言恒总觉得,似乎有不可控制的?变化?在发生,拽得他心?脏一坠,脸色铁青。
......不行。
有什么不对劲!
男人侧身,立刻就要赶到密室,以面具之躯强行令归山君成仙。
他要提前发动血祭,支走随清除妖,然后杀了?有苏容,囚禁言君嫣!
头顶红光骤现。
言恒一愣,停下脚步,怔然抬头望去。
只见人界南州夜幕之上,忽然浮出?一点红芒。那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大?,最后竟占据半个天?幕,穿透结界,将整个南洲都映成了?血红。
听雨秋阁,言君嫣开窗,眸色微动。
屋脊顶端,随清眼底微亮,心?无?旁骛观摩此间奇景。
水牢底,有苏容侧耳。基山顶,归山君心?悸醒来。
与此同时。
客栈内。
黑发散落的?狐妖陷在前世梦中,眉头紧锁,怔然喃喃。
“师尊......”
-
“师尊,何为无?情道?”
朦胧柔光晕染视野。
八条狐尾的?他站在桃花树下,浑身落满粉白花瓣,肤色如?雪,容光艳美。
男人身负长剑,负手立于他身前,声音淡淡:“以无?情斩劫难,以己身求长生。”
“与万物争,我即为天?道本身。”
话音落下。
他哇了?声,捧起地?上厚厚的?花瓣,哗啦啦给师尊撒花鼓掌:“此言甚好?,师尊有大?帝之资呐!”
男人神色漠然,侧头看他:“...何为大?帝之资?”
他笑得乐不可支,漂亮的?狐狸眼中闪过狡黠,却一本正?经道:“我在基山镇买的?修仙话本上说的?。仙之癫,傲世间,有我大?帝便有天?!”
“师尊,我这是夸你呢。”
师尊若有所思?地?点头,而后看了?他一眼:“近日你经常去镇上。”
他一顿。
片刻,笑容淡去,神情难辨。
“我听闻基山镇忽然来了?一批言家修士,前去一看,才听他们满口谈论的?皆为如?何剿杀狐族,如?何讨好?现任家主。”
“......不过区区十年,他们已经忘记阿娘了?。”
十年前,青丘大?妖有苏容意图闯入言家,却死于家主言恒之手,尸体被剥皮抽筋,挂在南州城门数日。
上一任天?骄言君嫣本就病重,手中命牌一碎,当即吐血昏迷,醒来后不知为何,竟没撑过三日,便也猝然离世。
自此,言家修士不知为何,修为突飞猛进,甩出?其他人族大?截,一跃成为四大?世家之首。而此事出?的?太快,连师尊都未曾料到。
他则骤闻消息,差点走火入魔,还是师尊将他唤醒,才能保住一身苦修。
十年过去。
他眸中仇恨似乎变淡,在师尊的?关?心?下,又渐渐爱笑了?起来。
而如?今,他已经修成八尾。
他与师尊间的?因果也已完成。师尊即将闭死关?,以证大?道。
剑修转身,漠然挥手,桃花树旁的?石壁骤然打开。
他送师尊走到门口,笑道:“祝您摘得道果,白日升仙。”
男人回头,静静看着他。
半晌,他忽然轻声开口:“长生,等我。”
长生二字一出?。
晕在他们之间的?朦胧柔光忽而碎裂,噼啪几声,一切骤然清晰。
言长生瞳仁一缩,看见云清年轻英俊的?脸。
他怔在原地?,听见男人定定道:“你父母去世之事有蹊跷。”
“等我成仙,我会与你一起斩灭言家,报得此仇。”
“长生,千万不要独自去言家,答应我。”
梦中的?最后一个画面。
是他接过云清提前送的?生辰礼玉扇,扑进男人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哽咽说好?。
然后,大?火缭绕。
......
画面破碎。
言长生猛地?自床上坐起,抹去眼角泪痕。
恍惚两秒,他披发赤脚,跌跌撞撞打开窗,看向天?幕之上的?巨大?红鸾星。
一点剑光亮起。
狐妖脸色苍白,骤然跃出?窗外,宛如?山野精灵,提着繁杂冰凉的?衣摆,定定望向不远处山顶的?漠然男人。
“云清!”
男人听见声音,原本已出?鞘半分的?剑光一滞,瞬间将寒光剑插回剑鞘。
他毫不犹豫飞身而来,一把抱起魂不守舍的?狐妖,皱眉关?切:“怎么忽然醒了??”
头顶光芒血红。
长生摇头,猛地?抱紧他脖颈,声音凌乱:“我也不知道,我梦见了?许多画面,你是我师尊,但阿娘死了?,爹也死了?......”
那是一个和如?今完全不同的?画面。
云清眉头更?深,立刻抱紧怀中额发湿润的?狐妖,低头吻他发顶安抚。而后抬头,看了?眼言家,心?脏更?沉。
不能再拖了?。
迟则生变。
谁知长生忽然抬头,死死按住他的?手,不令他动弹丝毫。
狐妖太阳穴剧痛,顾不上越来越烫的?胸膛,混乱摇头:“你是不是已经灭过一次天?道?此方世界稳固,但你再这样挑衅一切,刺激天?道......会死的?。”
空气寂静。
男人低头,忽然握住长生冰凉微颤的?手,强迫他一起握住寒光剑柄,看向自己。
十指紧扣。
狐妖手心?全是冷汗。
长生怔然抬眸,云清在血色中定定看着他,仿佛永远不会后退的?城墙,牢牢将他围住,又将他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