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知道。”箫起坦言。
“那你可知道,我与裴徊光的生辰是同一日,我苦心寻到他的乳母,是给他的生辰礼物?”
箫起无言,挑眉看向立在身前的沈茴,不是很明白沈茴为何对她说这些。
“裴徊光这样的人是会回礼的。”沈茴慢慢弯唇,“在我被你掳走之前,他也送了我一个礼物,同样让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死而复生。”
箫起拧眉。
沈茴随手拿起一张桌上空白五官的美人图,指着美人空白的脸给箫起看。她眉眼含笑,声音带着蛊惑轻轻地问:“想见我二姐姐吗?”
箫起一下子站了起来。
沈茴松了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阿茴,别耍花招!别拿这种鬼话哄骗我!”箫起冷着脸警告。
沈茴没有错过箫起的每一个神色,她反而是轻松地笑了笑。她说:“一个被宫妃、宫婢乱砍而死的皇帝,你是太高估他的能力了,还是太小看东厂督主的手段?”
箫起绕过长桌走到沈茴面前,一手掐着沈茴的脖子,逼着她连连后退,一直逼得她后背抵在墙上。
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沈茴脸上的表情,他掐着沈茴脖子的手掌力度在收紧,似乎随时都能掐断她的脖子。他的声音里也噙着危险:“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否则,我不介意现在就掐死你!”
他终于动怒了。
他的动怒反而让沈茴松了口气,觉得这个人心里对二姐姐还有那么一丝的在意,不管这丝在意是不是早已无关风月。
纤细的脖子被他掐着很疼,连喘息都变得有些吃力,沈茴皙白的脸颊上慢慢沁出红色来。她勉强开口:“一个你看不起的马奴可以将人救下来,你很意外吗?还是觉得自己更加废物了?”
沈茴望着箫起的目光带着嘲意。
箫起咬着牙,腮线紧绷。他咬牙切齿地问:“她在哪?”
分明理智告诉自己沈茴在撒谎,沈菩根本不可能活着,可他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出来。
万一呢?
万一她真的活着呢?
千帆白云,皆不如她对他的嫣然一笑。她的温柔她的眉眼,早已刻在骨子里,像一种诱人发疯的毒药。
因为他尝过,所以笃定可以以沈茴为饵,挟裴徊光去做任何事。
箫起腕上的菩提珠忽然断了,菩提珠散落在地,噼里啪啦地碎响。箫起望着落地弹起再落地的菩提珠,理智稍微拉回来一些。他松开沈茴。
沈茴立刻双手压抵在喉间,断断续续地轻咳着,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箫起走到桌边,亲自倒了一盏茶递给沈茴。他又换回寻常的表情,好声好气地再问一遍:“你二姐在哪?”
沈茴接过他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喉,稍微好受些了,才说:“他只告诉我等我生辰那日,带我去松川庄去见二姐姐。”
“松川庄?”箫起皱着眉,脑海中飞快寻搜刮着这个名字,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立刻转身,吩咐身边的属下去查。然后他转过脸来盯着沈茴,面带微笑地警告:“阿茴,你最好说的是真话。谎言戳破的时候,姐夫会让你尝尝被虐杀是怎么个滋味。”
沈茴用指腹擦去唇上沾的一点茶水湿润,她含笑望着箫起,说:“我的生辰还有五日。一,你不是想用我做饵?好啊,直接用我去逼问裴徊光二姐姐的下落。二,你若有本事直接把伏鸦抓过来严刑逼供。”
箫起看了沈茴好一会儿,他选择了三。他要亲自去松川庄找沈菩——如果她真的还活着。
他不能按照沈茴所说,直接用沈茴来逼问裴徊光,他若主动了便是落了下成。他不能让裴徊光知道他对找到沈菩的急迫。所以,他打算自己去找。他也不想去抓伏鸦,这危险实在太大了。
松川庄,一个不大的地方。他不信他找不到。
·
很快,箫起就带着沈茴走出了地下,留在那里的东西几乎都没来得及带走。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将沈茴独自留下,可是以裴徊光这样的搜查的方式,地下的住所早晚会被发现。他也考虑过带着沈茴转移到别的地方,派人去松川庄找沈菩。可是最后,他还是选择亲自去,带着沈茴一起去松川庄。
刚走出地下,外面天地的阳光笼罩下来,沈茴不适应地闭了下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她立刻下意识地观察起周围的情况,可周围是一大片树林,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辨的。
马车早已准备好,拉车的两匹马停在那里许久,有些悠闲地踩着草地。
箫起警告:“乖一点,别想着逃跑,更别乱叫。我觉得你也不希望姐夫绑着了的手脚堵了你的嘴吧?”
“我若跑了,还没跑出这片树林,自己的身体都受不了。你多虑了。”沈茴朝马车走过去,主动登上马车。
·
箫起带着手下的人离开地下住处一个多时辰后,通往地下暗道的出入口就被东厂的人发现了。
裴徊光大步走在黝黑的暗道里,一身的煞气。
东厂的人默默跟在他身后,纵使平日里就是干着杀人的勾当,还是惧了裴徊光身上的杀意,个个沉默又小心,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脑袋。
“掌印,发现了这些奇怪的画。”
裴徊光冷眼瞥着桌上堆着的几十张美人图。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张,看清上面画着沈茴的脸。他又瞥了一眼其余空白五官的美人图。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声,手中那张画着沈茴五官的美人图瞬间灰飞烟灭。
画她?
箫起这个狗东西居然敢画她?
除了裴徊光,没有人可以画沈茴。
“狗东西,咱家非剥了你的皮画个够。”
东厂的冷面内宦们,个个低着头,喘息都不敢发生一丝一毫的声音来。
·
箫起带着沈茴去松川庄的路上并不太平。起初在野外,尚且好些。可又不能一直走翻山越岭的路。
经过有人烟的地方,沈茴掀起垂帘朝外望去,见前方不远处的城镇死气沉沉,就连每个城镇最外延随处可见的茶水摊都空无一人。
“什么人?”城中巡逻的人很快发现了箫起一行的车队。
箫起立刻让手下调转方向,加快速度。
外面的属下禀告:“主上,裴徊光下了死令,所有活物但凡迈出自家院子一步杀无赦。咱们这样是不能进城的,只能从郊外避着人烟赶路!”
箫起眯起眼睛,看向城中追来的侍卫。他知道这些侍卫可以轻易甩开,可是更明白他今日在这里露面,消息很快会传到裴徊光耳中。
箫起冷声下令:“快马加鞭避开人烟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松川庄!”
他看向身边的沈茴,压低声音:“阿茴,你最好没骗我。”
沈茴没接话,十分淡然地拿起桌上的菊酿糕,小口小口地吃着。箫起不禁重新打量起沈茴从容的模样。兴许,他不应该只把沈茴当成记忆里那个病弱娇气的小姑娘,到底是策划弑君的太后了。
箫起的视线逐渐落在小几上的菊酿糕,忽地一阵恍惚。他忽然开始质疑自己这样贸然赶去松川庄到底对不对。
他做事向来谋划一个万全,再给他一点时间,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送他走上白玉帝王阶。
他真的要在这个时候为一个不太可能的奇迹去冒险吗?
箫起闭上眼睛,眼前慢慢浮现大婚那一日的场景。喜烛高燃,贺词不断,所有人都在说着喜庆的话。目之所及,一片大红色。遮脸的红绸掀开,露出沈菩嫣然的娇颜。她对他笑,他幸福地觉得此生无憾。
变故就那样发生,他看着她被带走。她大红的精致喜服曳地被官兵凌乱的脚步踩脏,她回头望向他,惊惧的眸中盈着泪。
箫起忽然想起了沈菩的五官。
一切都回不去了。
箫起慢慢闭上眼睛,下令:“停车。”
第184章
沈茴轻轻蹙眉,
转眸望向箫起。
马车奔得很快,赶车的车夫愣了一下,犹豫地问:“主上,
现在停车?马上就要到松川庄了。”
没有得到箫起的回应,赶车的属下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将马车停下来。
沈茴收回望向箫起的目光,
她掀开垂帘一角,望向前方隐约可见的“松川庄”路石。她轻声开口:“真的不去了吗,姐夫?”
沈茴再一次喊了箫起姐夫。
很快,
车厢里再次传来箫起的命令——
“转头朝西走,
立刻。”箫起语气坚决,
从短暂的糊涂中回过神。
沈茴轻叹了一声,
将垂帘放下。
箫起神色如常地倒了一杯茶自己慢慢品尽,
然后看向沈茴,说:“明天就是阿茴的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茴目光复杂地望了箫起一眼,最终默默转过脸,低声说:“我刚刚进宫的时候,
住的是二姐姐曾经的宫殿。我住在那里总是想起二姐姐来,想着她被困在那座宫殿里的情景,她定然日日夜夜都盼着你去接她回家。”
沈茴垂下眼睛,
声音越发低下去,带着低落:“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二姐姐等了一辈子什么也没有等到。我不可以枯等,
一定要倾尽全力地自救。”
“你做的很好。先攀上裴徊光自保,
再暗中筹谋了一切策划了弑君之事,
竟还能在弑君之后全身而退。”箫起点头,
语气里带着点赞扬。紧接着,他又话锋一转——“别人总是靠不住。”
箫起笑了笑,眼底带着点嘲意。
他抬头看向沈茴,眼睁睁看着沈茴失落的脸庞慢慢攀上一点一点的笑容来。箫起拧眉,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沈茴问:“茶好喝吗?”
箫起拧起的眉头更紧,目光如炬地盯着沈茴。
沈茴晃了晃手腕,让箫起看见她皓腕上的竹骨镯。沈茴摘下腕上的竹骨镯,轻轻一掰,打开机关,露出里面的针刀,还有一些粉末。
“刚入宫那一日,我为了不被皇帝宠幸,用这枚针刀划伤了自己。后来裴徊光不喜欢我身上带着暗器,便收了起来。再后来谋划弑君,我又戴上了它,且在里面装了毒。”沈茴慢慢弯唇,“在姐夫回忆二姐姐的时候,我将药粉洒在茶水和菊酿糕上了。”
箫起瞳仁猛地一缩,他沉着地开口:“可是你也吃了菊酿糕,喝了茶水。”
他显然不信沈茴的话,在心里认定她撒谎一次不够,还要再唬他一次。
沈茴笑笑,又拿起一块菊酿糕来小小地咬了一口。她一边品着熟悉的清雅味道,一边慢悠悠地说:“裴徊光懂医毒。年少时得齐祖赏识,亦是因为他的医理,让他以炼长生丹为由,得了齐祖帝的偏信。可世人都知道,他更擅毒。这茶水与糕点上是不是有毒,你大可随便抓个大夫来验。”
“你若成功下了毒,不必现在主动说出来。”箫起冷声,显然不信沈茴的话。
“因为我也吃了呀。”沈茴轻轻地笑着,“而且,我自己手里也没有解药。”
箫起眯起眼睛来。
“这是裴徊光手里的毒,解药只有他有。我现在说出来,是自救。你想要解药,只能去找裴徊光。你若去找裴徊光,便是我得救的机会。”
箫起盯着沈茴的脸色,竟荒唐地觉得她说的是真的!他盯着沈茴的笑脸,咬牙切齿:“就算我用你逼他交出解药,也可以不给你解药!耍尽手段激怒我,是在逼我杀了你!”
“你要用我做饵,逼裴徊光为你打下天下,自然不希望我死。”沈茴顿了顿,“更何况,像我这样的短命人,若能舍身拉你一起死。也算为煜儿扫平最大的障碍。”
沈家人,何曾惧过死。
箫起冷笑,他突然抬手紧紧掐着沈茴的脖子,怒言:“念在你是她妹妹,我没有绑着你,你就是这样一路耍花招的?”
沈茴慢慢收了笑,沉默下来。她望着面目扭曲的箫起,眼角不自觉地慢慢洇出一点湿意——
因为箫起最终还是没有去松川庄,因为二姐姐困在华殿里枯等的年岁。
“主上,有人追来了!”
箫起瞬间松开沈茴,掀开窗边垂帘往外望去,追来的人很远,只能看见些黑点般的人影,密密麻麻。
箫起放下垂帘,催促手下加快车速。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要用沈茴为饵,逼裴徊光将他篡位之路的障碍全部杀光。在这个阶段里,他是不可以现身被裴徊光见到的。他当然知道裴徊光修炼的邪功有多厉害,若他出现在裴徊光面前,他连保命都难。
当他扫清一切障碍后,再用沈茴的死,设计裴徊光自戕。
而现在,因为沈茴说的松川庄,箫起短暂地失了分寸,误了原本计划,疯了这样一回,竟荒唐地大摇大摆来到这里,将自己陷于险境。
且不说沈茴给他下的毒,只要靠近裴徊光,箫起就感觉到了性命之忧。找裴徊光要解药?他怎么敢!
箫起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沉声吩咐属下改路线,快马加鞭赶去沧澜谷。
马车驶得飞快,越来越颠簸。
沈茴用手扶在车壁,勉强抵抗着剧烈颠簸带来的不适。
一个多时辰之后,沈茴听见了涛涛水声,也听到了追兵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沈茴忍着不适,掀开垂帘,探首回望。
黑压压的一大片追兵,沈茴一眼看见那一身绯衣。
他来了。
“主上,他们追得越来越近了!早晚会被追上的!主上不若舍了马车,换乘马匹?”
箫起看向沈茴,忽然问:“知道为什么我带着你坐马车吗?”
沈茴疑惑地望向箫起,箫起笑了笑,紧接着又瞬间阴着脸:“顾虑你的身体,你却下毒要毒死我。阿茴,你这个不知恩图报的东西。”
沈茴愣了一下,反驳:“你只不过是担心我在利用完之前就死了。”
箫起没理沈茴的话,他提高音量吩咐:“停车!”
马车在晃荡的木桥上停下来。箫起几十个骑在马背上的属下也都停了下来,个个握紧手中的剑,紧张起来。
箫起抓着沈茴下了马车,很快登上一匹马。
沈茴蹙着眉,担忧着自己的身体能不能适应飞奔的马。可是片刻后,沈茴惊讶地发现箫起带着她坐上马之后,并没有离开逃走,反而是调转马头,等着追兵追过来。
沈茴不解。她压下心里的疑惑,立刻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风有些大,将木桥吹得摇摇晃晃。桥下是深深卷流的沧澜水,两端高山耸立,只这一条长长的木桥相连。
依沈茴所想,箫起现在应该带着手下立刻走过这条长长的木桥,然后将木桥砍断,断了追兵的路。
可是箫起没有这样做,反而在等裴徊光追过来。
沈茴迎着风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那抹红色身影,隐约明白了箫起的用意——砍断了这条木桥,可以阻挡东厂的人追过来,却未必能阻拦裴徊光。
沈茴不由又疑惑箫起想怎么做?用她要挟裴徊光放他走吗?可是箫起应当知晓不可以让裴徊光离得太近。
裴徊光的身影越来越近了,近到沈茴终于可以看清他的五官。
虽未得救,见了他,她的唇角便不由勾了笑。
箫起忽然问:“阿茴,你会水吗?”
沈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撒了谎:“会。”
她听见箫起低笑了一声,说:“阿茴,对不起了。”
然后,箫起将沈茴从马背上推下去——推下摇摇晃晃的长木桥。
坠落的时候,沈茴终于想明白了。当箫起一时糊涂听了沈茴的话去松川庄,暴露了行踪,如今他早已不得不为了性命,暂且放弃沈茴这枚棋子。走过沧澜谷砍断木桥若不能阻拦裴徊光追过去,那怎么才能阻止裴徊光追过去?用什么绊住他?用她。
砰——
沈茴很快就来不及细想,她整个人撞进冰凉的沧澜水。所有的感官都被冰凉的水流包裹、淹没。